首页 -> 2006年第6期
我主持圆通寺一个下午(小说)
作者:弋 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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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子是手淫了吧——独化斜着脑袋问我。
没有,那是后来的事情,这样做了几次梦后,我才不由自主那么去做的。那样做的后果是,我明显感到了自己的虚弱,上课时总是睡觉,白天睡够了,夜晚就总是不能够凭借睡意来控制自己的行为,只好重复令自己虚弱的勾当。我的班主任终于被我在课堂上睡觉这件事情给激怒了,他命令我把家长叫到学校去。我没有办法,只好请徐未去代替我的家长。其实这不应该是徐未的职责,母亲把我托付给她,原则上只是请她照顾我的一日三餐,她住在我们家的隔壁,我只是在吃饭的时间去她的屋里而已。但是现在,因为她的长发,她需要去扮演我父母的角色。徐未出现在我们学校里,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不知道,我只是在她离开时看到了她的背影。我从教室的窗子看出去,一眼就看到了她如瀑的长发随风轻舞,我感觉到一股凄凉的滋味噎在了喉头。这是一只长颈鹿,我的同桌赵八斤趴在我耳边嘀咕,他说,我看到她了,正面看吓死人!我有一瞬间的愤怒,但是立刻被巨大的悲伤浇灭了,泪水一下子涌上来,令我不得不把头埋进胳膊里,趴在桌子上用睡觉的姿态来掩饰自己。
徐未的到来似乎起到了作用,老师不再追究我的睡眠,也许徐未对他搬出了我因公负伤的父亲吧。但是徐未却追究起我来。我们坐在她家的饭桌旁,她低着头看我,问我: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病了吗?我捧着饭碗,不能去迎视她。她低下的头幅度并不大,但是因为了长脖子,却一下子就和我近在咫尺了。她的长发垂在我的眼前,有着隐约的气味,我不能够确定那是芬芳的,但是它一定是迷人的。我感到自己的呼吸局促起来,紊乱的气息令眼前的长发些许飘拂,我有着不可遏制的冲动,想要伸出手,插进它们,让它们从我的指缝奔涌而过。我想我的样子一定令徐未落实了她的判断,我是虚弱的,又是亢奋的,像一个喝醉酒的人一样目光迷离。她紧张地说:怎么不舒服你告诉我啊,不要哭好吧?我这才知道我确确实实在哭泣。徐未被我的眼泪搞乱了手脚,她从饭桌前离开,开始给我找药。这样我就可以张望她了,她的背影一如既往地吸引着我的目光。我看到她在翻床头的抽屉,如瀑的长发令我心旌摇荡。然后,那盒东西出现了。它跌落在地上,徐未找药的过程中不慎将它翻落了出来。1983年的避孕套包装远没有现在这样多姿多彩,它们都是一个模样的。所以,我立刻辨认出跌落在地的是一盒什么性质的东西。它具体的使用方法我不得而知,但是它隐藏和含纳的一切秘密,在一个少年的意识中却惊人地清晰。我见过它们,我的父母也因为不慎将它暴露过,我在窨井旁肮脏的淤水中发现过它们被使用后疲软的尸体,并且,我的同桌赵八斤曾经将它吹成气球在学校里招摇,女生们在一旁躲躲闪闪地哧哧发笑——连她们都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玩意儿。
这是一个糟糕的细节,它在小说中已经被用烂了。独化批评道。
我说,是的,但是不要蔑视一切被用烂了的东西,它们之所以被反复地使用,说明它们最接近真实。所以,它们的意义与新旧无关,就像我现在对你讲的这个故事,我是怎样成长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定是以这种方式成长的。
徐未迅速地把它捡了回去。当她回过身来时,我的目光也迅速回到了饭碗里。这一次我收回自己的目光,不是因为她比例惊人的正面,而是出于一种空前的痛苦。是的,我只能把“痛苦”这个大而无当的词用在这里,痛苦令一个少年的目光开始躲避。所以,当我走出徐未家时,我居然不自觉地采取了这样的一个姿势:我的双手像个哲学家似的抱在了胸前,低头沉思,脚步缓慢地在我们居住的院子里踱步。我在沉思,一个像徐未这样的未婚女人,为何会有那种可以吹成气球的东西?要知道,那是1983年啊,尽管戈尔丁已经因为《蝇王》被授予了诺贝尔奖,但是在我们的身边,这样的事情依然是严峻的,严峻到这样一个程度,可以让一个少年陷入懵懂的煎熬。
我在煎熬中发现,原来我居住的地方是如此破败。几排灰色的平房即使是在春天的夕阳下,也依旧呈现出冬天的阴郁。一段日子以来萦绕在现实与虚幻边际之地的鬼狐之气,在这个黄昏蹦跳而出,我甚至看到一只优雅的狐狸越过我们破败的屋顶,尾巴拖着长长的火焰,向着玫瑰色的夕阳逃逸而去。
夜里我彻底失眠了。狐狸逃逸的姿态占领了我,我甚至没有去幻想徐未的长发,因此也没有去抚摸自己。她不慎跌落在地的那盒东西成功地化身为一只狐狸,同时成功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让我觉得它就贴伏在我的窗下,以既不善意也无恶意的态势威胁或妨碍着我。我没有感到多少恐惧。这也许是那些药片帮了忙,它们是徐未塞进我口袋里的,我躺下之前胡乱地吃下去了一些。它们令我有些昏沉,同时也有效地抵抗住了夜晚的恐惧。我平躺在被窝里。我的家空间非常的小,父母的一张大床如今被我占据着,我的那张小床在月光下居然有一种空旷的辽阔感。我和我的狐狸在夜晚安静地对峙着。大约在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它们开始发出了声音。起初那是没有规律的,逐渐成为有节奏的呻吟,那种叹息般的格调甚至有种高贵的气质,是沉痛的,也是轻盈的。
噢?独化身子紧绷着坐起来,脸上的表情和赵八斤的如出一辙。
——惊愕、兴奋,当我第二天对赵八斤讲到狐狸时,他就是这样的一副表情。赵八斤是我少年时期最富有激情的一个伙伴,是一个早熟却本质上颟顸的复杂家伙。短暂的惊愕与兴奋之后,狐狸给予他的刺激依旧高昂。赵八斤对我宣布:今夜我们去抓这只狐狸!我在一瞬间警觉起来,没有理由,只是灵敏地嗅出了危险的气息。我不知道这气息的根源是什么,但是它让我在那一瞬间不寒而栗。赵八斤看出了我的惊慌,脸上满是不屑,他拿腔拿调地问我:怎么,怕啦?然后又换一种腔调,颤巍巍拖长了声音重复一遍:怎么——怕啦——?这是那个时候流行的腔调,范本源自恐怖电影《画皮》。赵八斤使用电影腔调起到了效果,我的自尊不允许自己拒绝了。
黄昏的时候,我们来到了我家的窗后。几棵老槐树枝节粗壮,夕阳破碎的光从它叶子的缝隙中撒落,像一块块斑驳的血迹。一些稆生的草木在春天的风中呈现出被神秘践踏过的残姿,它们不规则地倒伏着。我从未想到过,原来自己家的背面竞是这样一块荒芜之地,更不会想到,我们将在这里布下捕捉狐狸的罗网。赵八斤开始行动。他用自己的书包背了整整一包的石灰,叵测的石灰被他均匀地铺撒在我家的窗下,并且一路逶迤,直到铺满了整排平房的后窗。这样就可以捉到狐狸吗?我当然不会去问赵八斤。
赵八斤留在我家,和我一同睡在我父母的大床上。他真的是又脏又臭,我在黑暗中不由得要屏住呼吸。有一种力量将我们变成了另外的人,我们突然都变得安静,一贯滔滔不绝的赵八斤都闭住了嘴,仿佛在这个夜晚,说话是一件有失体面的事情,甚至比又脏又臭的身体更加令人不齿。我们沉默着,在黑暗中庄严地一动不动,像两个垂危的老头。等待是如此漫长,以至于我们激动的心都渐渐归于宁静,夜晚里所有的声音由此而变得锐利。我们依次听到了小孩的啼哭声,野猫悲惨的叫春声,春天兴致勃勃的风声,乃至流星陨落时疾驰的呼啸声。终于,那个声音出现了,没有规律的,有节奏的,沉痛的,轻盈的;是沉痛的,也是轻盈的。我发觉身边的赵八斤颤栗起来,我们不知何时握在一起的手不由都加大了力气,紧紧地攥住,手心全是冰凉的汗。但是他的身体却是滚烫的,并且有一块坚硬地抵在我的大腿外侧。
身边的独化悠长地出了一口气。我们都笑了,原来,我们的手也不知何时握在了一起。我觉得,这事有些滑稽。想想吧,两个中年男人,在床上将手握在了一起。我们几乎是同时抽回了自己的手,并且不约而同地用这只解放了的手去摸烟。我们被烟雾笼罩住,困倦也一缕缕缭绕着覆盖上来。我在困倦的雾霭中继续着我的叙述,忧伤毫不费力地成为时隔多年的两个春天共同的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