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今夜我们同醉(小说)
作者:沈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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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中国白酒力大,空口喝酒太猛,太容易醉,”我拿起酒杯,却不喝,说,“所以通常中国人喝酒,总有一两碟小菜,像豆腐干、花生米、咸鸭蛋、猪头肉之类,叫作下酒菜,可以慢慢吃,慢慢喝,喝久一点,多喝一点,不过我没有想到今晚会碰见您,奥尼尔先生,所以没有准备,只好舍命陪君子,白嘴喝了。”
“不必,不必,”奥尼尔先生摇手说着,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到角落的酒吧台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盘瓜果奶酪拼盘,又在酒吧旁边的小冰箱里取出一盘火腿鱼清水虾拼盘,一手一盘,拿着走过来,放到咖啡桌上,撕开上面包的玻璃纸,说:“这够了吧?”
我说:“太够了,这么讲究。”
“我这里什么都有,以后你饿了,只管到我这里来拿。”他说。
是呀,说得轻巧,玛莉小姐也得肯让我进来呀。她一瞪眼,别说我,就是我的上司格利斯先生也会吓破胆。那是后话,我反正不会到大老板的办公室里来找吃的,何必多想。我举起酒杯,跟奥尼尔先生碰了一碰,小小抿了一口。
“啊呀呀,真是好,真是好,”奥尼尔先生喝了一口,闭上两眼,经久地品味茅台酒下肚的美好感觉,赞叹不已。
我放下酒杯,找不到刀叉之类,不敢动手吃小菜,也不敢站起来到酒吧边上去拿,这是大老板的办公室,谁敢乱走乱动。
好一阵之后,奥尼尔先生总算放下酒杯,睁开眼来,喜笑颜开,用两个手指头,到拼盘里拎起两只冷虾,放进口里。原来他打算是这么个野蛮人吃法,我于是依样划葫芦,也用手指头拎块鱼,放进嘴里。
“你经常喝酒吗?派特!”奥尼尔先生问。他又把我叫作派特,我很不乐意,可也没办法反驳,回答说:“不经常,只有特别难过的时候才喝一点。这瓶是专门给您买的,您上次写信给我,要我准备一些。”
他又举杯喝了一口,然后说:“对,我说过,我喜欢中国酒。你还要多买一些,我给你一张公司卡,你去买酒。”
我说:“买酒这么一点钱我还能花得起,用不着划公司的卡。”
他没在乎我爱公司如家的好意表示,又喝了一口酒,那一杯就算光了,又提起酒瓶来倒。我估摸得到,他这么个喝法,三口一杯,一杯三两,他顶多三杯,就要躺倒。可我没说什么,我不知道该不该劝他少喝一点。反正我自己真要用酒烧焦神经的时候,如果有人劝我少喝,我会跟他拼命。那时候让我少喝,就是让我多受罪,我怎么会愿意。
“你刚刚说,只有发愁的时候才喝酒?”他忽然问。
我以为他根本没听见我讲过的话呢,可他居然一句没漏。我说:“是,中国有句古话,叫作借酒浇愁愁更愁。”
奥尼尔先生听我用英文解说这句中国古话,垂着头想了想,说:“是呀,是呀,借酒浇愁愁更愁,为什么还要借酒去浇呢?没有办法,痛苦一旦压进心头,无论如何解除不掉,没有办法。” 不知是借着点酒劲,还是两块鱼美的,我居然斗着胆子,开口问:“奥尼尔先生,您事业如此成功,财富如此多,怎么还会有什么痛苦?中国人的最高生活理想,要么是当大官,要么是赚大钱,别的什么都不算成功。所以让我们想,您这么成功的人,绝不再有忧愁,日日夜夜,只有快乐和幸福。”
奥尼尔先生听我这样说,干脆举起杯,一口把大半杯酒都倒进嘴,一咕噜下去,太猛,呛了一下,略略咳了咳,然后放下酒杯,才看着我问:“是吗?你们这样认为吗?可是,财富算什么,事业算什么,都是身外之物,没多少价值,代替不了幸福,也并不能创造快乐。”
我一边帮奥尼尔先生又斟满酒杯,一边说:“我想十亿中国人恐怕有一半以上,愿意跟您调换,享受您的财富,哪怕也同时承担您的痛苦。其实我想,就算过去您可能曾经有过什么不顺心的经历,一旦达到这样的成功,那些不顺心也就不算什么,都会烟消云散。权力和金钱,能够化解世上的一切苦难,当然包括人心里的忧愁。”
奥尼尔先生摇摇头,说:“不对,完全不对。” 我不说话,也许像中国人爱说的那样:这山望着那山高。人总梦想那些还没到手的东西,为了得到它什么都不惜付出。等到了那山,又看见更高的山,就又有忧愁了。奥尼尔先生大概跟更大的富翁相比,觉得自己还不够成功,所以发愁。何必呢,知足者常乐,比上不足,比下可还有余,不就得了,安安生生过日子,发什么愁。我这么想着,觉得大老板那点子愁简直一钱不值,跟我心里的苦痛没法比。我懒得再理他,独自举起杯,默默喝了一口。
“那么你又有什么心里的苦闷,要借酒浇愁呢?”奥尼尔先生忽然问。
就好像他已经讲完了他心里的痛苦,现在该我讲了。其实他只发了一通外围议论,自己究竟有些什么痛苦,一个字也没说。那我有什么义务向他吐露,一个老美,没在中国生活过,无论如何理解不了我的痛苦。
我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家里的一点事情而已,小的时候过得不顺心。”
说了这么几句,我就停下,又举杯喝了一口,然后手指拎着,吃了几块火腿,几片菜花。
奥尼尔先生虽然是我的大老板,到底是美国人,见我不说,也就不逼问,举起杯,说:“我也是小时候不顺心,所以现在痛苦不堪。来,为两个童年不幸的人,干杯。”
我碰了杯,闭着眼,一口喝尽,满嘴苦味,胸膛火辣辣的烧,头昏目旋,飘飘欲仙。
等我再睁开眼,奥尼尔先生已经仰在沙发背上,张开着嘴,呼呼大睡起来。他醉了,一连气喝了三大杯茅台,而且都是大口猛喝,自然该醉。我满打满算,才喝了一杯,想醉也还醉不了。
我给自己又斟上一杯,手指头拎着不同的酒菜,拿出中国人的架式,慢慢独饮开来。我知道我不能在公司里喝醉,我不是大老板。可是既然尽力封闭的心灵打开了,忧愁与痛苦已经流淌出来,就止不住,我不能马上站起来走出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不能,我做不到。
如果因此被炒鱿鱼,那也值了,就让他们炒吧。我这一辈子,总不能永远对人装孙子,卑躬屈膝。因为家里的那点不幸,我时时刻刻背负着无比沉重的压力。小学时候怕看老师的眼睛,怕看见同学的眼睛,好像每一对眼睛都在笑骂我。上了中学,我懂得不向同学透露家里的遭遇,于是一得一失,我从此像做贼一样的心虚,仍然怕看老师同学们的眼睛,好像每一对眼睛都在鄙视我。高中毕业以后,我不能上大学,也不能到工厂做工,只有到乡下去做个农工。我还是整天提心吊胆,怕看人家的眼睛。
到美国来,是我的梦想,其实不是想图美国的富足和机会。从一懂事,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周围的人。长大以后懂得,我只有离开中国,才会感觉轻松。到哪里去,并不重要,哪怕去索马里。母亲明白我的心思,觉得让我受了二十年罪,心里过不去,便东拼西凑,弄了五万块钱,给我在外贸考察团买了个名字,我就跟着到了美国。
美国还是好,进学校念书,找地方打工,在这公司找到正式工作,填多少表也没家庭出身这一条,不写父亲母亲干过什么工作,在哪个单位这些。美国个人是个人,谁也靠不着谁,谁也坏不了谁,我再用不着发太多愁了。理论上我都懂,可二十几年养成的心理变态,一天两天纠正不过来。越是觉得这份工作得来不易,想保住这个饭碗,心里的自卑感就越重,时时刻刻感觉一种被解雇的威胁。平时只要碰见人事部门的人,只想躲开,又用眼角余光盯着他们看,想看出他们用什么神色对待我。有时候他们瞟我一眼,我会吓出一身冷汗。那日子过的,可真叫痛苦,真叫悲哀,真叫可怜。
可是我今天豁出去了。今晚我要敞开自己的感觉,哪怕明天卷铺盖走人,我总算活过三十年,到底有过一刻自由的时光,能够自由地感受自己的痛苦。慢慢喝着,吃着,我能感觉到酒劲上了头,晕乎乎的。我紧闭两眼,努力支撑着头,眼泪一股一股冒出眼角,顺面颊流下,冰冷冷的,从腮边滴落在胸口衣服上,啪答啪答响,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