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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6期

草垛上的舞蹈(小说)

作者:刘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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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末说,你不该让我看见那些,看见那些我就恨你。艾末说着从眼里汪出一层亮晶晶的东西。
  你看见了什么?我就让你那样恨么?你也是一个恨性十足的东西,我倒不如不生下你才好呢,你从来就没有对母亲说过一次好话。
  我告诉你,我看见了那个男人。艾末扶住门框的手一下子无力了起来,她软塌塌地垂下。
  母亲被艾末的话惊住了,睁大双眼愣愣地看着她,脸慢慢地苍白着。母亲的话变得软弱无比:你还看见了什么?
  你还要让我看见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母亲的声音颤抖起来,在行进的过程中,颤抖的节律不断地朝低处滑动着。
  没什么意思,你自己该明白的。艾末的语气有点像大人的语气,这时的她俨然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艾末要把这种感觉保留了下去,并且把母亲彻底击败。艾末知道自己胜券在握,看母亲还神气什么。
  母亲说艾末,你一直都在计划着这件事么,你一直都在算计我么?你这个居心不良的东西,你的阴谋得逞了,你高兴得不行是么?你想对母亲怎么样?
  你这样说像是我偷了人一样,你不要过来,离我远点,我看不起你。艾末为自己能想到偷人这个词而感到奇怪,她不知道这个词怎么会一下子从她的嘴里蹦了出来。这个词似乎早就埋伏在她的嘴里,只是找那么一个恰当的机会跑出而已。这句话无疑对母亲具备了无与伦比的杀伤力。
  艾末看见母亲听她说完后,身体摇晃了起来,手臂伸在半空中,随时有向她袭击的可能,但那手臂又显然不具备任何力量。母亲把手臂扬了几次,每次都想扇到艾末的脸上,中途又无一例外地垂下。母亲的脸已白得吓人,比外面干净的天空还要白,站立不稳一样,似乎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看着母亲这副模样,艾末的心中既怜悯又厌恶。艾末的心灵变得坚硬了起来,甚至能感觉到它的硬度。艾末不由自主地从嘴角露出讥讽的微笑。
  这时候的母亲哭了起来。母亲一边哭一边说艾末,你要杀死我么?你还是我的女儿么?你的心是毒蛇变的么?你比毒蛇还毒,你是我的克星,你要把我杀死的。我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呢?我为什么没有把你放到尿桶里淹死呢?艾末,你又知道我生活得怎样地困难么?你的父亲已差不多有两年时间没回家了,他早就不要这个家了,不要我和你了,在那个城市里找了别的女人,在那里寻欢作乐。这两年你又知道母亲是怎么过的么?你又如何知道呢?你知道母亲有多寂寞么?你说我还有什么办法呢?你这个遭天杀的,你的良心早叫狗偷吃了。母亲算是白把你养这么大,我把你养这么大就是让你把我气死么?母亲的谩骂如一股洪流把艾末裹挟其间,冲撞着她,令她站不稳。
  艾末说,你别以为我会可怜你,哭有个屁用,你不配做我的母亲。
  艾末说出的话愈来愈像个大人了,且保持着前所未有的镇静,镇静的力量正把她牵引到另一处地方。在这样的时刻居然能保持这样的镇定,是艾末没有想到的。她看见一个叫镇定的虫子从自己的口中爬出。这只虫子是什么时候躲到里面去的,她不知道,也从没看见过它。它一直就隐藏在舌头的底下么?艾末看着自己,看着那条虫子,虫子正急不可耐地爬出,占据了她的嘴巴,要代表她说话。这种新奇的感觉让她有种无言的激动。
  母亲抬头看了艾末一眼,说,你再这样说,我现在就死给你看,你信么?
  艾末的心倏地乱了起来,在母亲的目光下她别过了脑袋,她知道母亲这不是威胁,母亲会说到做到。艾末的心跳动着,母亲的话亦如子弹一样击中了她。母亲找到了一件反败为胜的法宝。
  艾末只好以沉默来抵挡母亲的打击,别过脑袋缓缓地淌出两道泪痕。她抬起手背擦拭了一下脸颊,以便能把那些泪痕擦掉。这时的气氛很是压抑,还一直朝深处钻动着。艾末与母亲都沉默了起来,沉默中又孕育了新的不安的因素。
  一段时间之后,母亲首先打破了沉默。母亲的语气显示出从没有过的温和与柔情。
  母亲说艾末,你明天上学去吧,再也用不着在家陪我。
  艾末说,我不上学。
  母亲说,你不上学干什么?这半个月的时间,你就一直这么地呆在家里,再这样下去,谁又能保证你还会生出什么古怪的念头。
  艾末说,那我就不呆在家里。
  母亲说,你不呆在家里能呆在什么地方?
  艾末说,我不呆在家里还不行么?
  那你就去学校。
  我不去学校,同学们会瞧不起我。
  母亲说艾末,你别老是想这些问题好么?
  艾末说,你放心好了,我明天不再呆在家里。
  母亲被艾末的语气吓住了,狐疑地看着艾末,她不敢再轻易去相信艾末。她从艾末的语气里听出了另一种意思。母亲先前有被艾末抓住了短处的羞耻与悲哀,现在有的是不寒而栗的吃惊与冰冷。
  母亲的声音哆嗦了起来。母亲说艾末,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艾末说,我还能有什么意思,只是不想再呆在家里了,我呆在别的地方还不行么?
  母亲说,你越来越让我弄不明白了。
  艾末说,这话你该对自己说。
  母亲说,你老是用这种腔调与我说话么?
  那你要我怎样说?艾末说,反正我说的话总是惹你不高兴。
  母亲对艾末已没了任何办法,先前的羞耻感无论怎样都成了沉重的一砣压在她的心上。艾末的话让她束手无策,她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她知道自己在艾末的心中已变得什么也不是了。但这场艰难的谈话又必须结束,该用一个什么样的方式来结束呢?母亲说艾末,你能原谅我么?你能把那件事当作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么?
  母亲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说,然而她又只能这样说。
  艾末说,我不知道。
  母亲又不自觉地举起了手臂,门外有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经过,又顺着墙角的拐弯处消失了。母亲看着艾末一侧的脸不敢动作。母亲说艾末,你把脸转过来,你不敢看母亲是么?
  艾末的脑袋望着窗外。外面的天空愈来愈苍白了,好像被雨清洗了无数遍一样,一只鸟划着一道弧线飞过她的视野。
  你看着我。母亲又说。
  艾末转过脑袋,看着母亲。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母亲在艾末的目光下感到了一阵尖锐的疼痛。
  不是你让我看着么?艾末说,你还要怎样?你不能这样看着我。
  艾末面部的表情像一根融化的冰棍,站立的姿势也古怪而突兀,如同一只受伤的幼兽。艾末一下子泪水飞扬。
  一连几天,艾末把自己关在阁楼的房间里。她感到自己轻盈了起来,身体上冷热交替而过,冷的时候似乎掉进了冰窖中一样,热的时候如同在蒸笼中一样。冷汗与热汗把她的身体湿了一遍又一遍。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母亲,但她明白自己在抗拒什么。对于母亲她再也不去想了,她看不出那还有什么意义。很多事情她还不懂,但懂得又能怎样呢?谁也不能给她一个完整的答案。
  外面冬季的天空一直那样地惨白着,风一日比一日地加大着,从屋瓦上扫过,荡下一层灰尘,灰尘飞扬在阁楼上,又均匀地覆盖下来。艾末的心里只剩下了对洁白无垠的世界的渴望。白昼与夜晚的界线似乎没有明显的区别,她也搞不清楚哪是白昼的时间,哪是夜晚的时间。艾末想自己也许病了,要不然事情怎么变得这样地糟糕,全身酸软无力,没有一点力气从床上爬起。艾末说自己可能病得很厉害,然而病着的状态同样是美好的。假如让自己一直就这么地在床上呆了下去,也未尝不是逃离这个世界的一个美妙的办法。艾末的意识一直都处于一种迷茫的状态中,随着时间的节奏、光线的阴暗、灰尘的扬动、大风的吹起一直起伏明灭地前进着。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那只老鼠了,那只老鼠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艾末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的时候,她是多么地想看到那只老鼠呵,看到它炯炯有神的鼠眼,她的心就会宁静了起来。那只老鼠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艾末想也许自己没再给它带来食物,致使它远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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