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人物二题
作者:陈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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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这些人的情况进仓都是从布告中得知的。那些日子里进仓几乎形成了这样一个习惯,每次执行任务之后都会不由自主地跑到街上去读布告。因为就在这段时日里,随着执行人次的越来越多,第一次就有的那种惶恐和畏惧的感觉,开始越来越沉重地折磨着这个生性懦弱的人。几乎每次执行任务之前,他的心里都充满了强烈的忐忑感,白天坐立不安晚上辗转难眠;而每次执行任务之后,他的头脑又会被人犯的影子所占据,只要一闭眼就会看到那一张张临死前惊恐万状的脸。进仓当然明白他的这种心态是不正常不健康的。那时的人们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精神分析这么一说,但是面对这种情况却都会下意识地调整自己的心态,而这种自我调整具体到进仓便表现为去看布告。进仓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说服自己:他所执行的都是罪有应得死不足惜的人,他所干的一切都是应该的和必须的——从而使自己对所充当的角色心安理得。然而令进仓意想不到的是,他的这种努力不仅没有使自己得到解脱,反而令精神负担变得更加沉重。因为在他不了解所执行的人犯时,感到面对的还仅只是个抽象的人,心里还多少有些无关痛痒的感觉,而一旦了解之后反而使对方拥有了具体感和实在感,感到被自己断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而也就更加重了他的恐惧和不安。进仓说正是这样的心态最终为他招惹了灾祸。
我们说过进仓所在的班里共有六人,除进仓外其他人都对执行任务怀有很大的主动进取精神,其中尤以一个湖北兵和一个陕西兵为甚。陕西兵据说在家时就跟着屠夫父亲杀过猪,相貌和性格也五大三粗怎么看都像杀猪的,自始至终都对执行任务表现出极大热情,每次接受任务情绪都空前高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好像去干一件特别过瘾的事情。湖北兵则是这个班的班长,表面虽没有陕西兵那般热情澎湃,骨子里却隐含着凛然逼人的杀气,每次执行任务动作都特别迅速、干练和精确,仿佛一架冷酷无情、目不旁瞬的机器,而且每次完成任务都主动向上级递交一份个人总结,汇报又消灭一个阶级敌人的心得体会,据说深得领导器重并且很快有望提干。而进仓的灾祸也就是由这俩人而起的。
事情是这样的。由于心理压力越来越大,进仓越来越撑持不住了。那段日子里,他先是越来越怀念他从未见过面的祖父,渴望那个传奇人物能在关键时刻也兜头浇他一桶泔水,就像激励他父亲那样激发起他的斗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正因为意识到期待奇迹的发生是不可能的,他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有父亲那样的奇遇了,进仓竟然下意识地做出一件连他自己都匪夷所思的事儿。这就是每当完成任务回来,他都要找个借口脱离集体,到背静无人处为刚执行的人烧几张纸,一边烧一边在心里对那个鬼魂解释,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只是奉公行事公事公办,你死以后该去哪儿去哪儿,千万千万别来纠缠我。进仓的这种貌似与鬼交涉着什么的行为,如果用现在心理学的话说,其实是一种自我减压。也就是说,他是在孤立无援的处境中,以这种形式自我缓释着越来越难以承受的精神负担。这件事情如果放现在,谁也不会大惊小怪,但是在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的那年月,却一下子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彻底葬送了进仓的前程。
其实进仓第一次烧纸就已经被人发现了,那次他执行的就是那个骗杀女友的知青,正由于是第一次,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结果被那个陕西兵无意之间撞上了。陕西兵是个脾气粗犷、没心没肺的人,一回班就给他嚷嚷了开来,当即引起了那个湖北班长的警觉。只不过进仓当时急中生智,谎称这天是父亲的忌日,才使得事态没有进一步扩大,只被班长警告以后不许搞封建迷信而了事。进仓本以为事情到此就算过去了,却不料那个湖北佬别看个头不大城府却很深,压根儿就没被进仓的谎言所蒙蔽,从那开始一直密切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此后进仓虽然提高了警惕,每次烧纸都七拐八绕躲得离驻地远远的,但是就像俗话常说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最终还是没能躲过班长的视线,在最后那次烧纸时被暗中跟踪的人抓了个现行,而这回的死鬼,恰是那个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分子。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班长如临大敌地宣布了两条处理决定,一是将进仓临时关押禁闭,二是将此事上报给了驻法院的军代表。接着军代表也如临大敌地宣布了两条处理决定,一是对进仓正式隔离审查,二是将此事上报给了所在部队团政治部。团政治部闻报予以了高度重视,认为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专门成立了一个审查进仓的工作组。进仓本来还想谎称那纸是烧给另一位已故亲人的,但一见这阵势几乎连囫囵话都不会说了,没等工作组施以审讯压力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坦白交代了全部“罪行”。他这么一交代不当紧,很快便被定性为了阶级异己分子。阶级异己分子在当时就等于是阶级敌人,若按那年月的形势是要对其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但是由于事件发生在“支左”驻军中,团政治部考虑到如果大张旗鼓地处理,影响势必扩散到社会上,给驻军形象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反复慎重研究之后决定低调处理,最后只将进仓悄然遣送回原籍,交由当地群众监督改造了事。就这样在被隔离审查了几个月后,进仓由两名军人押送着,又回到了他来时的那片黄土地。
进仓被遣送回老家后,生产队本以为他犯了多么了不得的错误,待弄清只不过给几个死人烧了烧纸,便很快解除了对他的监督和改造,安排他做了队里的饲养员。后来生产队打井抗旱时意外挖开了一座汉墓,招来了一支二十多人的文物队,临时需要一个烧火做饭的人,队里看他连猪马牛羊都喂得那么肥,便推荐他给那些城里人做了炊事员。再后来,由于文物队的发掘工作取得重大进展,由临时的工作队变成了正式的文管所,他的炊事员角色也随之固定了下来,除了所里人知道他还没转正以外,早已被村里人认作正式吃皇粮的人了。
如今进仓都已过了不惑之年,这时的他偶尔忆起那段往事时,早已经变得不疼不痒、心平气和。进仓说他不久前进城买菜时,曾不期然邂逅了一次执行死刑前的游行场面,他看到即将执行任务的都是年轻有为的法警,他们神情刚毅凛然,身材魁梧强壮,着装威武整齐,动作准确精练,代表了法律的神圣庄严和不可侵犯,给他一种深刻的“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觉,令他不由得肃然起敬,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骄傲和自豪。这时他又想起了自己那短暂的行刑生涯,觉得与这一代年轻人相比,自己的确是差得太远了。不过他并没有为此而感到特别的遗憾,他认为这只能怪自己天生不是干这个的料儿。令他唯一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的是,他觉得自己这种样子有点儿愧对大名鼎鼎的祖父和父亲……
之二
得贵的父母虽然共同生活了十多年,但是为人处世的信念却截然不同。
得贵的母亲是乡村穷教书匠的女儿,由于饱受家庭的濡染,从小就要求儿子做个端端正正的人,语气比那个姓孟的他妈都严。得贵记得有一次某村人向他母亲告状,说他偷了他们家地里的红薯,母亲不问青红皂白硬是让他在门外跪了一天,多少人为他说情讨饶都不行,直到他亲口“认错”方才罢休。其实得贵在这件事情上完全是冤枉的,后来被证实偷红薯的人根本不是他,是那个村人一时眼花认错了人。
得贵的父亲却是没爹没娘的农村二流子,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得贵的家乡虽是个偏僻小村,但却是个渊源流长、远近闻名的“魔术之乡”,村人不论男女老幼是人都会几手戏法,最次的也能往嘴里塞个弹蛋儿然后从屁眼儿抠出来,叫作“农忙种地,农闲从艺”。得贵的父亲当然也不例外。而他每天所做的就是凭着这几手戏法走村串寨、招摇撞骗。得贵自从记事儿起就被这个父亲拐带着,像个小二流子似的东游游西逛逛,跟着父亲用蒙骗得来的钱大吃大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