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人物二题
作者:陈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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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进仓是某汉墓群文管所的炊事员。该汉墓群位于梁峁逶迤的邙山脚下,一年四季色彩斑斓、风景如画;炊事员这活儿挣钱虽不多,但却有一个好处就是不愁吃不愁喝;文管所里大部分是女工作人员,为了让进仓多盛菜没有一个不巴结他。因此进仓一天到晚脸上都是傻呵呵的笑。进仓念过书当过兵,也算是个有点儿文化、见过世面的人。就像其他有点儿文化、见过世面的人一样,心满意足的时候进仓也常常喜欢即兴赋诗一首。他在一首诗中是这么说的:“天上飘过一片云,地下埋着汉墓群。文管所里姐妹多,唯有进仓最快活。”如果仅从表面上看,谁也想象不到这个一天到晚傻呵呵笑着的人,当年竟曾操持过一种惊心动魄、惊世骇俗的行当。这行当古代叫刀斧手,现在叫法警,进仓操持此业的时候叫作死刑执行人。
进仓说事情偏偏就这么巧,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曾做过死刑执行人,而且还留下过一段脍炙人口的传说。他父亲曾是旧军队中一名刀斧手。那时候虽然早已有了枪和炮,但由于这支队伍是杂牌军,经常得不到来自政府的给养,为了节省弹药,杀人仍用的是刀斧手。某次军法处一下子将七名哄抢民财的士兵处以了死刑,恰巧另一名刀斧手身染重病卧床不起,砍头的事儿就全部落在进仓父亲一个人身上。刀斧手行话管杀人叫“送人”。这时候进仓的祖父已经退休,这是一位更前一个朝代时的著名刀斧手,据这位老资格的人的经验之谈,刀斧手送人全凭一口气,也就是说不论送多少人都要一气送走,整个过程中万万不能泄气,一旦泄气再送时手就软了,就会出现送人不走的情形。而一口气能送多少人则全看刀斧手的功夫了,一般能接二连三就算很不错了,而这个老手之所以著名就因为曾一气儿送过五个人。进仓说他祖父一闻说这次要送的竟达七人之多,嘴都张开了,因为自己儿子有多大能耐他太清楚。这位前辈刀斧手辗转反侧、苦思冥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了一条帮助儿子的奇计。翌日他来到一家临街酒楼上,当行刑队伍经过楼下时,突然将一桶泔水兜头浇了下去。进仓说冷不防被浇了满脸满身秽物的父亲登时火冒三丈、怒发冲冠,但因军务在身不能他顾,只得将一口恶气统统渲泄在了人犯头上,到得刑场手起刀落,只片刻便将七人送上了西天。父亲离开刑场哪儿都没去,拎着刀直奔了那家临街酒楼,那阵势,要将不长眼之人接茬儿送走的意思都有。直到他认清酒楼上微笑端坐着的是自己的父亲,才恍然大悟是老刀斧手关键时刻助了他,若非这桶从天而降的泔水激发了他心气,那他今天非把活儿干砸了不可。进仓说当然这只是传说而已,是否真实根本无法考证了。因为他出生时父亲已被从旧军队中解放过来回乡务了农,没等到他懂事儿便去世了,而他的祖父则死得更早,他连见都没见过。
进仓重拾祖业是在十年动乱时期,斯时他正在冰天雪地的北国当兵,由于在政治上和业务上刻苦上进,他已是所在部队中闻名遐迩的“五好”战士。也许正因为这种千里挑一的尖子身份,某日他与其它连队的五名战士很突然地被召到团里,参加了一个团政治处主持的与外隔离的学习班,学习结束后才知道,原来他们部队奉命在即将开始的“支左”行动中进驻某市公检法,而他们几个标兵则被选中赋予一项特殊使命——随其中一支工作队进驻市法院,专门承担起对极刑犯执行枪决的任务。那时候军队“支左”行动遍及全国,许多城市的公检法部门都驻进了军队工作队,除了办案这样的专业性工作还是公检法那帮人在干,其它许多工作都被接管,甚至监狱岗楼上站的都是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进仓就这样意外地成了一名死刑执行人,他说当他听到这一决定时整个人都愣了。
据进仓回忆,他们进驻后的最初一段日子并没有任务,六个人此刻虽已被称作准法警,驻地却在远离市区的一个农家小院里,连法院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这段日子里他们每天的任务主要是政治学习和模拟演练。政治学习要求遵照毛主席指示精神,结合国际国内大好形势,联系此刻所在的新的对敌斗争最前哨,表达完成特殊使命的勇气和决心。模拟演练的地点则在一片荒凉空旷的干河床里,场景、任务、步骤和动作都与真实行刑一模一样,执行人按实战要求戴着墨镜和口罩,使用的也是真枪实弹,唯有用作靶子的人犯是草扎的。进仓说草人毕竟没有生命感和真实感,所以他虽然每天演练的都是对目标瞄准和射击,但是直到最后也没有真正地进入角色,感到自己已是个货真价实的死刑执行人。然而任务却在这时候来了。
这时候已经将近这一年的春节了。按着那年月的习惯,每当重大节日之前法院都要杀一批判一批,以威慑那些有可能在节日期间蠢蠢欲动的人。进仓他们接受任务的时间是头天晚上,之后班长对他们进行了临战动员,并代表全班向驻法院军代表表决心。翌日上午十时,他们便乘坐一辆“北京212B”吉普车来到刑场,而这时被处极刑的人犯还在市体育场接受公判。每当杀人判人时都要举行声势浩大的公判和游行,也是那年月的习惯。将近十一点钟,游行车队在武装军人的押解下抵达了刑场。这一批被判死刑的共有五人,进仓负责执行的是三号。其时进仓并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谁和所犯罪行,他是在事后看布告时才得知的。那年月还有个习惯就是每当杀人判人,法院都要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张贴布告。据布告讲此人是个杀人犯,曾系某中学化学教师,后与同校一年轻女教师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为了达到与该女共同生活的目的,利用自己所掌握的化学知识自制毒药,毒杀了农村老家的原配妻子。布告略去了他的具体犯罪手段,但据传他所配制的毒药具有很大隐蔽性和欺骗性,当地公安机关在其妻的尸检中竟未分析出毒物,而得出了正常死亡的结论,若非其妻弟认定他是凶手而不断上访上告,省级公安机关开棺复检发现了问题,几乎就逃脱了应得的惩罚。进仓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剥夺一个人的生命权,本来他在下意识里一直盼望着对象是个十足无赖,至死横眉立眼骂不绝口,给人的感觉都死到临头了反动气焰仍然十分嚣张,实属罪该万死死有余辜,从而深深激发起他的仇恨和愤怒,使他在开枪之时能够坚定不移而不心慈手软。但是没想到这个三号还没到刑场就已经哭成了泪人,身体由于完全丧失知觉而软成了一滩泥,最后还是被两名战士从卡车上硬架下来的,失禁的大小便顺着两腿流淌了一路。进仓说他一辈子从未见过被吓成这般模样的人,那一瞬间他几乎忍不住要背过脸去,当班长高喊口令“各就各位。预备——”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头脑和身体也失去了知觉,仿佛那个举枪之人是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直到这件事情过去了半个月,进仓说他晚上睡觉时还不断地做噩梦,梦见那张可怜巴巴的流满泪水的脸。也就是从这时起,他对自己所充当的这一角色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障碍。
进仓的死刑执行人角色差不多充当了两年,两年中共执行任务六次,其中一次由于被处极刑的人太多无法同时执行,他一人先后执行了两人。
据进仓本人回忆,经他执行的基本上都是罪有应得死不足惜的人。例如其中一名郊区农民,自幼由继母抚养长大,但继母因年迈而双目失明,丧失生活自理能力后,反对其心生厌恶,以治眼为名将其骗到铁轨上,看到一列火车由东向西而来,哄骗她说:“你坐这儿别动我去解个手。”掉头逃离现场。高速行驶的列车虽然发现前方有障碍物,采取了紧急掣动措施,但在巨大惯性作用下仍然将人撞死,整条铁路线也因而中断运行十几分钟。例如其中一名下乡知青,致使同队女知青怀了孕,恰在此时该知青被推荐上了大学,女知青闻讯要求与其明确恋爱关系,他怕影响前途竟生杀人之念,谎称家里反对他此时找对象,要求女知青与之一起殉情自杀。两人各服一瓶“滴滴畏”后,女知青毒发死亡,他却爬出屋外向人呼救。事后对“滴滴畏”瓶进行化验,发现两个瓶子中药物浓度相差甚远,他的那瓶药物根本未达到致死量,人们才明白这是一起精心谋划的骗杀。还有一名投机倒把犯,倒买倒卖全国粮票达三万公斤。现在粮票这东西早已取消了,投机倒把似乎也不算个罪名了,但在每人每月粮食定量只有几十斤的那时候,三万公斤粮票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倒腾它的人已经严重扰乱了正常经济秩序,这种人杀了他一点儿也不亏。所有这些被处以极刑的人中,唯一令进仓没把握是不是该死的是一位年轻工人,此人的罪名是现行反革命,罪行是大量书写反动日记和信件,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本来进仓觉得最该死的就是这个人,因为在那样一个特定历史时期里,他的政治立场和信念跟全国人民都差不多。问题是到后来全国人民的看法都发生了根本性转变,许多当时被认为有罪的人后来都被平了反,其中遇罗克、张志新等人还被追认为了烈士,这使得进仓也产生了严重的动摇。这时的进仓早已离开部队回到家乡,但是他却自费订阅了当年部队所在城市的晚报,密切关注着有关当地的各种报道,直到一年以后仍未看到给这个人翻案的消息,心里才感到稍微踏实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