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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1期

人物二题

作者:陈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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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今的得贵已年近花甲,当他回首往事时,印象最清晰的就是他从小就是父母争夺的对象,换言之也就是两种人生哲学争夺的对象。得贵说现在想想他当时更愿意追随的人还是父亲。原因很简单,他从母亲那儿感到的只有严厉,而从父亲那儿得到的却全是快乐。对于一个孩子,快乐当然比什么都重要。
  得贵说母亲是在他十岁那年去世的,更确切地说是被他父亲的不三不四给活活气死的。母亲的死使得父亲得到了彻底解放,从此变成了一个无拘无束、彻头彻尾的流浪汉。而母亲死后父亲成了他唯一的亲人,别无选择的他便也跟随父亲走上了流浪的路途。日复一日年又一年,父子俩流浪的脚步一刻也没有停留过。他们的足迹遍及河南、河北、陕西、山西、内蒙、宁夏、甘肃、青海,所到之处都以玩弄把戏为手段混吃混喝骗钱骗物,父亲则管这叫作“讨生活”。
  在得贵的记忆中,父亲在他们的流浪生涯中扮演过各种各样的骗人角色——
  有时候父亲是个街头巷尾撂地摊卖野药的。所谓野药也就是自制的各种假药,这种药既治不好病也害不死人。卖野药的主要本领叫打场子,也就是玩弄把戏引人围观,只有围观者越多上当受骗者才越多。打场子所玩弄的把戏因人而异,有说学逗唱的,有舞枪弄棒的,有耍蛇耍猴的,而得贵父亲则是口吞瓷片和火炭——或者将一只粗瓷大碗当众摔得四分五裂,随手拾起几块瓷片放入口中,就像吃什么好东西似的嚼得咔叭有声;或者用筷子从小火盆里挟起一块红火炭,猛吹一口气使之轰地燃烧起来,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将燃烧物生吞进肚里。得贵说其实这都是骗人的把戏。所谓瓷片是墨鱼鞘骨晒得干脆,制作成瓷碗碎片的形状,事先将这种假瓷片藏在衣袖里,表演时只需以魔术手法以假换真就行了;而所谓口吞火炭则是用朽木制成木炭,看上去烧得很红其实热量很小,表演前再用石榴皮熬的苦涩浓汁浸泡口腔,使口腔麻木、丧失感觉、死猪不怕开水烫。由于父亲表演得天衣无缝、活灵活现,总是能吸引很多不明真相的人,不知不觉地就钻了他设计好了的套儿。
  有时候父亲又摇身变成走村串寨装神弄鬼的神汉。不管哪家有人罹患了无名疾病,能吃的药都吃了可就是不见效,父亲就会解释为这是被恶鬼缠身了,让这户人家摆上桌案香炉来,做起法来为他们驱妖捉鬼。为了让自身变得“强大”起来,有足够的“神力”捉拿鬼和妖,父亲首先做的当然是请神。他先是点燃香烛祈祷跪拜,然后双目微闭念念有词。当人们看到他开始浑身哆嗦胡说八道时,就说明神明已经被请来了。只要请来了神,捉鬼便轻而易举了。但见被神附体的父亲就像花脸那样怒目圆睁,呀呀地吼喝,迈着戏曲台步在屋里来来回回奔走着,仿佛天上地下寻拿着作祟的鬼怪。猛然一声大吼“哪里走!”一把从虚空中捉出一张黄纸,凑近香火头儿烤炙。这时惊人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黄纸上蓦地迸出一点火星儿来,那火星儿竟似生灵般在纸上流窜游走,出没之处留下清晰的线条,仿佛一管走蛇之笔正在描画着什么,片刻间竟在黄纸上画出一副狰狞可怖的鬼脸。每当这时围观的人们总是会发出一片惊呼。而父亲就在男女老少的尖叫声里,从口中“呼”地喷出一团“神火”,只一瞬间便将这个被捉拿的“恶鬼”烧成了纸灰。得贵说其实这一切都很简单。黄纸上的鬼脸是事先用硝石溶液画上去的,所谓硝石就是用来制造火药的原料,遇着火星儿便会顺着笔迹燃烧。而口中喷火只要事先在口中含点儿白磷就行了,这种物质的燃点极低,一遇见空气便会熊熊燃烧。虽然把戏都是假的,但却真的治好过不少人的病。原因是那年月人们都对神头鬼脸之人特别有信心,而骗子正是利用他们的这种迷信心理,取得了相当于现在心理疗法的效果。
  父亲不仅自己走到哪儿骗到哪儿,还经常让儿子在其骗术里充当小道具。譬如得贵还是个小孩儿时,父亲经常带他到人烟稠密处表演杀儿不死术。父亲对围观者自称曾得异人真传,能使死人复生,说着捧出一个藏有铁剑的木匣,取出剑来将大树砍得木屑乱飞,以示是一把无坚不摧削铁如泥的利剑。然后让小得贵仰躺在地上,指手划脚念念有词一番,突然取出利剑一剑刺入孩子腹中,刹时间血流满地状不忍睹。每当这时围观者都吓得瞠目结舌,特别是其中的老人和妇女更是觉得于心不忍,纷纷拿出钱来请求父亲将孩子起死回生,而这正是父亲所期待的。等到钱收得差不多了,父亲便会将一块红布蒙在小得贵身上,煞有介事地又将咒语念念有词一番,然后突然揭去红布,孩子便会若无其事地重新欢蹦乱跳起来。得贵说其实这个把戏的关键全在剑上,装剑的木匣有一正一反两面,藏有一模一样的真假两剑。假剑是由前后两截制成的,前面一截遇到阻力可以后缩,后面一截里则藏有饱浸红水的棉花。父亲用来砍树的是真剑,而杀儿之前只要乘人不备将木匣翻转过来,再取出来的就成了貌似真剑的假剑。假剑刺“入”人腹时,前截缩进后面并将后截中的红水挤出,便会造成剑穿人腹血流满地的效果。最后只要把盖在孩子身上的红布收起,假剑便也被一起卷走,周围人们根本看不出他们围观的是一出假戏。
  待到得贵渐渐长大后,父亲又让他在其骗局中充当起了小配角。譬如父亲仅凭一副扑克牌便能设下种种骗局——或者让人在其手中的牌中任意抽取一张,看清点数后再放回牌中,与人打赌不论对方抽什么牌他都能从一叠牌中找出来,这叫作赌抽牌;或者让人从一副牌中随便拿走一张,与人打赌不论对方拿的是什么牌他都能算出点数来,叫作赌点数。每当这时他都要求得贵装作素不相识之人,不服气地拿出钱来跟他赌,并用得贵的胜利敦促原本就跃跃欲试的围观者,纷纷掏钱参加到他的赌局中,直到他将这些钱统吃到自己的口袋里。得贵说其实这里边的秘密说穿了你都会觉得可笑。父亲在赌抽牌时使用的都是奇数的牌(A、K、J除外),因为奇数牌朝上的花色数目总比朝下的多一个,譬如红桃7,朝上的红桃是四个而朝下的红桃是三个。赌牌时父亲只要将所有的牌都按一个规律方向,对方将抽出的那张牌交还父亲时,父亲乘其不备将手中的牌调个头后再插进去,这样一来不管将牌洗上多少遍父亲总能将那牌找出来,因为那牌的放置方向是与其它牌相反的。而赌点数纯粹是利用数学计算,只要记住13这个数字就行了,父亲将剩余的五十一张牌(大小王和被拿掉的那张不计在内)一次两张边翻边算,两张之和等于13去掉不算,不足13则与后面的牌继续相加,譬如J、A之和等于12,后面的牌如果是6便去1凑到前面,余下的5则与更后面的牌累计计算,这样当牌全翻完时剩下的肯定是一个不足13的数,13减去这个数就是被拿掉的牌的点数。
  父亲是一个罕见的歪才,他的骗局并非都是深思熟虑、预先谋划的,更多的则是触景生情、无中生有的即兴之作。这就决定了得贵所扮演的角色也不是事前设计的,而常常是兴之所至临时添加的,有时候甚至连同得贵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这就使得得贵常常已经置身骗局之中,并对骗局起着至关重要的起承转合作用,但却对自己所充当的角色自始至终懵然不知。那一年父子俩流浪到山西大同,时序已是初冬,天气越来越冷,父亲将唯一的破棉衣给了儿子,自己被塞外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恰在此时俩人路过一家军需品商店,父亲面对柜台上一摞摞的军大衣突然灵机一动,掂起一件便穿在了身上,问好价钱后却不给钱,反而立到门口朝街对面商店乱看,好像在等谁似的不停嘟囔着:“得贵,你娘是咋球搞的,逛个商店咋用恁球长时间?”片刻终于不耐烦了似的对营业员道:“孩儿他娘进了商店就走不动,钱都在她身上装着呢,你等等俺这就喊她去。”说罢也不跟得贵打招呼,穿着军大衣溜进了大街上的人流里。营业员喊了一声没喊住,心想反正他儿子在这儿便没再追他。却不料此人一去便再也没露脸,营业员越等越觉得不对头,终于怀疑可能遇上了骗子,不容分说将得贵扭进了附近的派出所。直到得贵受到警察的讯问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充当了父亲的人质,意识到父亲仅仅为了一件军大衣便将亲生儿子出卖了。直到今天得贵提起这事儿仍是哭笑不得,他说幸亏当时他已追随父亲到处流浪了好几年,年纪虽然不大却也是个老江湖了,发现事情不好也随机应变地咧嘴哭开了,边哭边说他根本不认识那个人,他正饿得要死时那人给了他两个馍,条件是必须给他做干儿子,没想到他原来是骗子。不管警察怎么问就是咬死了不改口,终于被认作了一个被人利用了的小盲流,由于那年月盲流太多警察根本管不过来,最后只得教训他几句让他滚蛋了。得贵说他从派出所侥幸出来时,父亲正在大街拐角处等着他,身上穿着那件崭新的草绿色军大衣。父亲再次面对儿子时没有丝毫的惭愧,只是笑嘻嘻地拍着他肩膀说了句:“俺就知道这事儿你能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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