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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1期

香妹娥

作者:石方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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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大山里稀稀的灯火,是煤油灯、桐油灯点燃了,照得各家的黑瓦屋总要现出一个桔黄色的亮窗框,给远望的人以温暖感。偶有过路人来,狗就兴奋得预先准备好了嗓子,因为有吠叫一通的理由了,于是上边屋的下边屋的互相呼应,汪汪出对唱、递唱、齐唱般的热闹。然后安静下来,真安静。当然,在我们石家坳,我父亲和徒弟甫田哥是不会让坳谷无声的,炉火熊熊,师一锤徒一锤地打铁,咣——当,咣——当,咣——当……
  睡觉嫌早,我想到下边黄泥冲听三麻子讲故事、唱溜仙歌去,邀宝妹一起去。路其实不远,家门口就望得见黄泥冲,而且月亮又出来了。宝妹同意了,但有些怕,要挽着我的手一起走,也挽着狗的脖子一起走。窄窄的路上斜移着三个伙伴的影子,可一不小心就把狗挤下去了。泥土路,上坡下坡,转弯,还没望见那旧瓦屋就听到三麻子在敲着瓦片哼唱。三麻子是单身汉,穷,娶不起堂客,就只好“穷快活”,天天嘴巴上过娶妻瘾,“郎啊妹啊”“夫啊妻啊”的,粗嗓唱了男声又尖嗓唱女声,一人包唱一台戏,有人叫他歌王,有人叫他歌癫,我们小把戏却只觉得他有味。三麻子这时一人在家正感到无味,见来了两个想唱溜仙歌的徒弟,就快活得很,提出要教我们唱“砍樵溜仙歌”,说,最好是两人一起手拿砍柴刀,砍樵,也就是砍柴,一人站一面山,手下坎坎的像锣鼓,像伴奏,嘴里唱,男女对着唱,收尾是做出捆柴的动作,挑柴的姿势,一前一后地扭屁股走路,说是“夫妻双双把家还”,“一起回家煮夜饭”。于是我随他的粗喉咙学一段,宝妹随他的细喉咙学一段,都把手一甩一甩打拍子,作出砍樵样,一晚上就学完了一出。还要学下一出,三麻子不肯教了,说,明天再来,明天再来,今晚你俩只学一个夫妻拜堂了,拜给我看,明晚才教你。
  于是我们来到禾场上,他先念一声“月老牵红线”,然后拖着长腔司起仪来——
  “一拜天地——”
  “二拜父母——”
  “夫妻对拜——”
  我俩照他教的拜下去,月光下分站的两个小人儿的影子各向前倾,影子的头顶住头了,一个扎着两角辫,一个是小光头,就像一只羊与一只猴子在顶架。三麻子嗬嗬地笑了,收场,说这是对他最好的答谢礼。
  一觉醒来,第二天了,两个小把戏提了小柴刀,要上山去“砍樵”——两家的大人问:“干么子去呀?”,我俩答“砍樵去”,大人没听明白,还夸我们勤快哩,嘱咐不要去远了。我们却直走到好对歌的两面峰上,一人站一面,像演员上了戏台,摆开砍柴的架势唱起来,先由我起头:
  
  板栗树开花呀一根线,
  今年想你没做田。
  今年想你田没做哦,
  失落我阳春大半年。
  
  宝妹在对面答,歌声伴着咔咔的砍柴声:
  
  板栗树开花呀一根线,
  妹妹想郎已三年。
  妹妹想郎三年久哦,
  想结同心把郎缠。
  
  在这山上,她的声音又清晰又嘹亮,动听极了。我越唱越兴奋,和她合唱起来,连砍柴的刀法也顾不得了,扬起落下仅仅是为了给歌打节拍:
  
  要我俩分手不相连,
  换个日头改个天,
  太阳要从西边起,
  月亮十五团不得圆……
  
  正唱得得意,我右手挥着的刀一下砍在左手指上,歌声嘎地被砍断了。她听出了异样,于是迅速过到我这面来,急急割下自己的一个衣角,缠住我正在流血的手指。
  “唉,歌还没唱完,也砍不得樵了。”
  她却说:“歌可以不唱了,反正在你手上同心结也缠了。樵么,你不要砍,我加劲砍,一个担一半回去。”
  “你一人砍不了这样多,不砍了罢?”
  “那怎么行,我们还要用砍的樵‘一起回家煮夜饭’哩。”
  “那你太累了呀。”
   “不怕,我是你媳妇子呀。”她一笑,露出缺牙齿。
  下午,我担着她给砍的一半柴和她一同下山了。前边的人望着我们,指着说:“看那一对小把戏,就像一对小夫妻哩。”
  “我们是呀。”我们高兴地答。
  
  后来,一同上学三年后她就辍了学;后来,三麻子死了,我和她扮作三麻子后人戴孝送过葬;再后来,她父亲也死了,她母亲改嫁,带走了她,从此没有消息。回头一看,与她一起唱溜仙歌,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同年月娥
  
  人小时找玩伴,同一年龄层的最易成伴,成朋友。在我家乡,你与我若是同一年生,又成了真正的朋友,那就不能只做朋友了,风俗会推着你我结拜“同年”。程序是:各自禀报父母说“我要与某某结‘同年’!”双方父母估量一下,觉得可以,就合办一桌酒,一起吃一顿,席前我对你父母拜一拜,你对我父母也拜一拜,算是认了“同年爹娘”;然后你我互拜一拜,算是认“同年”;然后坐同一条凳子吃饭。饭毕,再当众玩一个“背同年”游戏,就表示从此真是“同年兄弟”或“同年姊妹”了。
  这是古风。到我知事时,古风已衰,结拜同年往往只要口诺一声,表演一回“背同年”就算:一个用手绢蒙眼,表示是瞎子;一个拐腿走路,表示是跛子。旁人喊:“起火喽!起火喽!两同年快逃啊!”一瞎一跛的怎么逃呢?好办,瞎子背起跛子,跛子给瞎子指路,两人在假设的火海里寻路突围,左转右转,踏着旁人击掌伴唱的《同年歌》拍子,就逃出来了,就结成同年了。
  我的三个姐姐,各有各的同年。她们的同年一来我家就要我叫“同年姐姐”,还吃去我母亲藏着的香腊肉,因为按风俗她们一年可以来吃一餐“同年家饭”,我家是吝啬不得的;待到我的姐姐们去吃回“同年家饭”时,姐姐们却都不肯带我去,说:“能弟呀,带你去吃不合规矩的,你太能吃了,到你自己的同年家吃去吧。”咳,这是什么话,我还没有自己的同年呀!
  从此我留意与我同岁的人,想结一个同年。但是,遗憾,家乡十里,好多年没找到一个。
  
  家乡是一片青蒙的大山。山山之间,自然有谷、有湾、有冲、有坪、有沟溪流过,但缺少大面积的开阔地。开阔地好拿来做田,靠山而近田的山脚湾角,正好用来建房屋,依山傍水而建,或零散,或相连,相连得多的,就成了村、寨,一大片相连的青瓦屋顶,每日晨昏往上冒绿烟。绿烟如树,缓缓天上长,遇乱风则被扯碎带回地面,散成一地的饭香——那是炊烟,表明那家人在煮早饭或夜饭了。但据老辈人讲,大跃进时这些屋顶子上是不准冒出炊烟的,因为那时不许私家开伙。那么那时的人到哪里煮饭吃呀?不要自家煮,人民公社的大食堂已经煮好了,排队去吃就是。
  大食堂,老辈人记忆中的一个结呀。
  我不嘲笑大食堂,这是我家乡乃至中国历史上罕有的一次试验。只是试验的结果不妙:第一年,干饭管饱;第二年,稀汤不够;第三年,野菜树皮。育龄妇女普遍饿得绝了经。于是络绎十几里,几个生产大队上千户人家,最饿那一年只出生三个人:宝妹、月娥、我。
  宝妹是靠她爹做大食堂的炊事员,常如灶台蚂蚁悄搬食,搬回家喂入她娘的肚子,才结了这个宝胎的;月娥的爹是大队长,大队食堂属他管,为防蚂蚁搬食,他派妻坐堂当监督,结果坐大了女人肚子,生出月娥。我呢,父亲是铁匠,一手技术在那个时代非常吃香,因为人民公社要搞生产大跃进,开山劈岭,锄头斧头紧缺,于是把我父亲征到铁业社日夜打铁,报酬是可多分得一份口粮,我藉此而生。我家屋顶也成了唯一敢公然冒冒烟的屋顶。
  哦,老公公,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宝妹我认识,离开这里了;月娥我不认识,没跟她同过学。让我跟她结同年?那——不行,男的女的,结同年,不行!——背起走路,会被人笑的呀。
  
  中学毕业,幻想高飞出山的我一时飞不起,落回乡土当“回乡知青”,到生产队种田。当然,事实证明,种田不如打铁,所以我只好听父亲的,跟他学打铁。当时父亲不在家里打,而是又被勒令到公办企业去打,早出晚归,收入归公,这样才不算搞资本主义——时值“文革”后期,国家正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因此我随了父亲去所谓队办企业——就是大队办了打米厂、碎茶厂、打铁铺、合作医疗站的一栋大土砖房子里,系上遮火皮开始我学打铁的生涯。就在这时、这里,我望见了月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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