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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1期

香妹娥

作者:石方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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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香
  
  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两个云游的和尚,一大一小,大的曾教训小的道:出家人,不近女色,须知色即是空。小的谨记。一日,同游至一河边,河无桥,须涉水,此时有一美艳女子急欲过河,大的便背起女子一同过了河。两和尚继续赶路,小的走前,气冲冲,半日不言。大的奇怪,问:“为何不与洒家说话了?”小的答:“你背了姑娘!”大的一听,笑:“我大和尚早放下了,你小和尚还背着?”
  这小和尚是谁?似乎、似乎是我——年轻时的我。
  我想起了年轻时的事。
  
  那时是十八岁。在跟着父亲打了近三年铁后,我到公社文化站做文化辅导员,当自带粮食的“土干部”,希望能够转正,转成正式编制内的“国家干部”。当时体制——注意:今天仍是这体制——农民要转成国家干部,把泥饭碗变成铁饭碗,难!泥饭碗是自己在泥土里刨食,刨了归生产队,上缴后再分回一部分自家吃,往往难吃饱;铁饭碗呢,是国家配给商品粮,月月固定工资,虽不富却水旱无忧,老了还有退休金。我不想只在这种制度下做农民,也知道打铁打不出个铁饭碗来,所以在母亲帮我谋到这文化站“土干部”的位置后,我是十分地看重,十分地小心,默默工作,希望有一天能感动上帝,天上开会招干部时将我点泥成铁,让我也端上铁饭碗。
  你可以想见,那时我若遭遇异性,需要我背负着她共渡爱河之际,我会怎样地退避三舍,自动遵守和尚戒律的。
  但十八岁的身心是渴望着爱情并且易冲动的,过来人都知道。
  
  有一个姑娘,名叫谷香,也是农村家庭出身,也想当国家干部,也在这个公社大院里帮忙打杂。她不如我的地方,是中学没有读完,不会写写画画,也不敢在人多的场合发言,看来再怎么也当不上国家干部的。她便羡慕当上了干部的人,以及我这种有可能当上的人。有一次她说很羡慕我,说时两只大眼睛看着我,笑。
  我知道她是羡慕我有前途,我不作另外之想。
  有一次我在房间里写宣传材料,她路过,抛给我一个桔子,又是一笑,不进来,走了。
  我剥桔子吃,桔子很甜,摊开的桔子皮露出里面的白瓤,像细细的茸毛,手一按,软下去又弹起,有微微的肉感,发出洁净的芳香。我品味着,回忆她的笑,有一点凄然,有一丝遐想,但想想而已,又尽力收回心思,忙我要交差的公务了。
  今天回忆起来,她的笑总是凄然的,笑时眼眶凹进去,鼻子尖出来,一块雀斑随笑纹伸展。这并非说她轮廓丑,而是营养不良,身体瘦弱所致。她大约也是十八岁,或许比我大一点,总之是大跃进年间生的,她能长成这样已属幸运,瘦弱和凄然自是难免。我呢,靠了父亲的铁锤挣粮食,长得比她结实一些。
  但在后来那一夜到来之前,我其实很少注意她。
  
  那一夜,公社礼堂里演戏。我就住礼堂对面楼上的房间,站在门边就能看到下面的戏,所以不忙,直等锣鼓咚哐地响了,报幕了,我忙完了公务,才搬出一条小方凳,拉上门,坐到房外走廊上看戏。我的左右,已挤了一些人,却互不认识,因公社的正式干部们都在楼下礼堂的前排就坐,来这楼上站走廊的都只是下边没身份的人,灯光昏暗我也看不清他们,不用打招呼,我就自顾自地看戏了。戏很好看,是上面的剧团来演,我很快看入了神。
  “你不下去看?”
  我听到身后有女孩小小的声音,从左右嗡嗡的人声中浮出,悄悄进入我的耳朵。我感觉这话是对我说的,人声干扰一时没听出是谁。回头看,黑暗中肩后二三尺远处有一双微微发光的眼睛,这眼睛是朝向我的,笑,里边流溢出前方舞台折射的光彩,深幽幽的,显得美丽、奇幻而又陌生。她是谁呢?忽然一只手把一只桔子放在我肩膀上,伴着一声:“给你。”我就知道是她,谷香了。我呆了呆,没有及时接,桔子滚下来,穿过栏杆掉到楼下观众堆里去了。我希望她下楼去捡,知道她找不到也希望她去捡,为什么这么希望,因为,因为……
  她没有去。我感到一身不自在起来。后面许久无声,我以为她走了,微微一旋头,又感到她还在。我心里微微的乱,不能专心看戏了,感到棉袄里有虱子一般——那是冬天,我穿着棉袄——总想把身子骨耸几耸。
  我说:谷香,谢谢你的桔子,楼上虽好看戏,或许书记主任们要你递茶哩。说过这话后我没有话了,感到她还没走,不远不近在我后面看戏,似乎看得很专心。我也就努力地想看戏,忘记她,仔细地听台上的革命英雄高歌,数锣鼓的点子,数主角转圈的步子,但有鬼似的,又总意识着自己的后脖子,它是那么僵硬着,发酸了……
  离开吧,离开吧,谷香。我心里喊。
  外面新上来看戏的人愈多了,走廊上满了人,人一挤,她被挤贴在我的后背上了,我不用转头看,不用问,知道贴上来的是她,因为同时贴上来了一股清新的桔子的香气,衣服上的和那鼻腔里吹到我头顶的,是我熟悉的桔子香气。隔着棉袄,我的棉袄和她的棉袄,我的后背还能感觉到她身子的柔软,单薄,和传递过来的微微的颤抖。
  我像触了电,哑了。前面演的什么,完全看不见。一舞台是花花的影子在动。我长到十八岁第一回,这是第一回啊……
  但是我一动不动,两手抓住前面的栏杆,抓牢,像溺水人抓救生圈。我没有意识了,也不想她离开了,不想了。什么也不想了。但也许我忽然冒出过回身去摸索的冲动?或许有去打开我不远处的房门,带她进去的冲动?
  没有!没有!有也忘记了,反正事实是没有。那是什么年代呀!我只那样死坐着,任她伏靠着,成一个我背着她的姿势,直到演出结束。
  灯大亮。演出到此结束。我醒过来,棉袄里有汗。她呢,受惊兔子一般,走了,那样仓皇,一弹,就走了。而我后来发现我的棉衣外面也有汗,不,应当是泪,一点,两点,还有淡淡的香。但很快,泪被棉絮吸干了,香散了。转看两边走廊,一格格栏杆,空空的,横横竖竖,好长。
  
  几天后,我获得了全国恢复高考的消息,中断了十年的高考,在这个冬天的末尾要考了,我依靠自己的努力和能力改变命运的机会到了,从此我一头卷入了备考复习,忘了其它。她呢,以后几个月碰到过几回,她总是慌慌地掉头就走,招呼都不跟我打了;不久,我的录取通知来了,离开那个公社,那个位置,从此再没见过她。
  今天,近三十年后,我剥一个桔子吃,闻着桔皮里漫溢出来的清香,忽然想起了这个瘦弱的、曾在我背上寄托过一个时辰的姑娘。我感到我的后背上一重,晃一晃才知是幻觉。哦,是幻觉;而她当年扑上的,也只是一个空,一个幻觉。这是必然的,我没有错,她也没有错,我只是感叹生命,我们青涩的青春,我们这一代的际遇,我们的道路。我这时才设想自己是她,在闭塞和无望里,把人生希望寄托在一个脊背上,却落一个空的辛酸。而我呢,忘记了她吗?没有忘记她吗?不管如何,需要为她写下这一篇文字……
  
  宝妹
  
  想起来,真好笑,那时我们曾被人唤作“小夫妻”。那时,我六岁,她也六岁,个头一般高,力气也一般大;都将要发蒙读书还没进校门,只在家帮自己的父母学做一些简单的事:灶前烧火,扯猪草,近处山坡上捡发火柴,然后逗自家的狗玩……
  大人们总有做不完的事,做,做,为一日三餐忙到黑;我的三个姐姐呢,那一段不知忙到哪里去了,屋里久不闻她们好听的歌声;弟弟刚出生,一个活肉团,只会哭,不会跟我玩。于是我只好去找邻家的宝妹,那个自己也流鼻涕却老嫌我绿鼻涕流得太长的宝妹,我要找她一起耍,好打发六岁时的漫长夏日。蝉娘子一声一声,“唧呀死,唧呀死”,每一刻都被它嘶得好长;太阳明晃晃,老不下山去;不刮风时,对面山的树老是呆站着,叶子都懒得动,它们的脚不发麻么?我刚玩了一通泥巴,一人玩腻了,想起近边屋还有一个宝妹,就用泥巴手捏住自己小鼻头,擤,擤,然后用手背揩了又揩,然后满脸鼻涕和泥地站到宝妹面前,喊:“宝妹,你看我好干净!”宝妹露缺牙齿一笑,愿同我一起下小沟捞虾米去。虾米我没捞到几只,老是心急,宝妹却能捞半箢箕,还不忘开头结尾蘸水在我脸上,用手擦擦洗洗:“看,邋遢样!”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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