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人心的省悟
作者:谢有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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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光有法律管他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他的心里要有道德律在管他,这个管,才是无时不在、真正有效的。这个道德律,是通向人的良心,通向超验世界的神性的。如果把一切超验层面的敬畏都取消掉,人活着只讲现世,人死如灯灭,真的死了就没了,那生前就赶紧吃吃喝喝吧,及时寻乐,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中国文化里也有及时行乐的思想,但同时它也提醒人,你要为你做的事情负责。你说不准,冥冥中是否会有一个规则,有一天会起来惩罚恶人。人一这样想,他的灵魂就会不得安宁,就会害怕。有的时候,害怕对人是一种必要的保护。你懂得害怕,那表明你还有自我约束。可是,我看现在的一些孩子,什么都不怕,不怕父母,不怕老师,不怕任何人,这个孩子长大之后,怎么得了?一个不懂得害怕的民族,放纵起来是很恐怖的。你看现在的一些人,可以把一个仅仅是没随身携带身份证的人打死,他们怎么就那么勇敢?你看现在的一些贪官,一下就贪几个亿,甚至几十个亿,他们的胆子怎么就那么大?他明明知道自己几辈子也花不了这么多钱了,可他还是要贪,他对世界的公理轻蔑到了何等程度?
这些看起来都是社会问题,其实和作家的写作有关。在一个渎神的时代,在一个精神被物质吞没的时代,作家有时是一种精神秩序的守护者、建构者,他要提醒人们思索活着的意义,他也要通过对内心世界的挖掘,不断深入到更高远的精神空间里,让人对那个未知的、神秘的世界充满敬畏。一部文学作品,如果能够写到读起来让人觉得害怕,让人觉得恐惧,让人不得不敬畏一个更高远的世界,这种作品,才堪称是伟大的作品。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这样的伟大作家,他使我们意识到,人心里是有两种力量在争斗的;《红楼梦》就是这样伟大的作品,它让人觉得没有心心相印的爱情知己,人世是没有希望的。中国作家若能强化这样一些心灵思索,他的精神维度才有可能走向健全,他的写作才有可能重获整体性的力量。
要有心,也要有解析人心的能力
上面我讲到了当代文学的几种缺乏,缺乏活跃的感官世界,缺乏赤子情怀,缺乏健全的精神维度,这些归结起来说,就是缺乏心。一种无心的写作,眼里只有利益和声名的写作,必定是僵死而窄小的。好的文学,不仅要关怀现实、面对社会,还要直接以自己的良知面对一个丰富的心灵世界。中国文学以前比较缺乏直面灵魂和存在的精神传统,作家被现世捆绑得太紧,作品里的是非道德心太重,因此,中国文学流露出的多是现世关怀,缺乏一个比这更高的灵魂审视点,无法实现超越现实、人伦、国家、民族之上的精神关怀。这个超越精神,当然不是指描写虚无缥缈之事,而是要在人心世界的建构上,赋予它丰富的精神维度——除了现实的、世俗的层面,人心也需要一个更高远、纯净的世界。所谓“天道人心”,“人心”和“天道”是可以通达于一的。中国小说惯于写人的性情,所以鲁迅才把《红楼梦》称之为“清代之人情小说的顶峰”,而在人的性情的极处,又何尝不能见出“天道”之所在、“人心”之归宿?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二十世纪下半叶之后,中国小说是越写越实了,都往现实人伦、国家民族上靠,顺应每一个时代的潮流,参与每一次现实的变动,结果是将小说写死了——因为小说是写人的,而人毕竟不能全臣服于现世,他一定有比这高远的想象、希望和梦想,如果忽视了人的这种想象、希望和梦想,人就是不健全的人,这样的文学也就是死的文学了。
所以说,文学中的人心、精神应是丰富和复杂的。文学当然要写人世和现实,但除此之外,中国文学自古以来也注重写天地清明、天道人心,这二者不该有什么冲突。比方说,中国人常常认为个人的小事之中也有天意,这就是很深广的世界观,它不是一般的是非标准所能界定的——现实、人伦是非分明,但天意、天道却在是非之初,是通达于全人类的。现在看来,中国文学缺的就是后一种胸襟和气度。因此,文学不仅要写人世,它还要写人世里有天道,有高远的心灵,有渴求实现的希望和梦想。有了这些,人世才堪称是可珍重的人世——中国当代文学惯于写黑暗的心,写欲望的景观,写速朽的物质快乐,唯独写不出那种值得珍重的人世。胡兰成解释什么是“可珍重的人世”时说,“可珍重的人世是,在拥挤的公车里男人的下巴接触了一位少女的额发,也会觉得是他生之缘。可惜现在都觉得漠然了。”正是因为作家们对一切美好的、超越性的事物都感到“漠然”了,他们的想象也就只能停留于那点现实的得失上,根本无法获得更丰富的精神维度。现实或许是贫乏的,但文学的想象却不该受制于现实的是非得失,它必须坚持提出自己的超越性想象——只有这样的文学,才能远离精神的屈服性,进入一个更自在、丰富的境界。
因此,文学是心的写作。要有心,要有大心,要有赤子之心,才能写出好文字,写出能感动人,并引起人深思的文字。除了要有心之外,一个作家,还要有解析人心的能力。你的心有丰富的精神体验,可是,你无法将你的心所体验、所感受到的解析出来、表达出来,这样的写作,也不会成功。感受世界是一种能力,解析人心也是一种能力。韩少功在一次演讲中说,现在的人,两方面的语言能力都退化了,一是语言的形容能力,二是语言的解析能力。文学不丰富,是因为作家不会形容自己所看到、所听到的;文学不深刻,也跟作家无法将一些感受有效地解析出来有关。比如你说一本书很好,它究竟好在哪里,你说不出来;你说我很痛苦,你究竟为何而痛苦,你也说不出来。你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你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找不到合适的语气来谈论这些,你心里充实,但你的口是沉默的,或者你一说话,就发现你说的并非是你想说的,你想说的那部分,你一直没有说出来。这个缺乏,就是解析人心的能力的缺乏。这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是很普遍的。文学的肌理不够细密,不够生动,其实说到底,就是作家没有强的解析能力,所以在他笔下,张三的痛苦和李四的痛苦是一样的,都是掉眼泪罢了;在他笔下,草原和大海也是一样的,都是壮观罢了。这种似是而非的书写,混淆了我们内心对世界的丰富感受,这样的写作,就成了概念写作,抽象写作,没有具体、生动、有效的现场感,也不存在有深度的心灵空间,是平面的,也是单调的。辛格有一个短篇,很有名的,叫《傻瓜吉姆佩尔》,他写一次傻瓜回家,看到自己的老婆和别人睡在床上,他就想,如果我妈还活着,她肯定会再死一次。一个傻瓜的心灵,通过这句话一下就解析出来了。贾平凹说,“听灵堂上的哭声就可辨清谁是媳妇谁是女儿”,这也是对人世、人情的解析。《红楼梦》到最后,宝玉觉得一切情欲都扫荡干净了,心中坦然了,就说:“如今再不生病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这一句话,就解析出,只有宝玉是重人不重玉的,其他的人,“原来重玉不重人啊!”
哲学是论证出来的,文学则是通过形象、细节解析出来的。文学要写出人心、人世的万象,首先要作家成为一个有心的人,其次要他具备解析人心的能力。世界虽大,人心虽小,但人里面那颗波澜万丈的心,一旦被真正、全面地解析出来,这个世界再大,怕也是装不下的。
(本文为作者2006年11月在北京新华立品图书公司编辑会上的演讲整理稿。本刊发表时有删节。)
谢有顺,文学评论家,现居广州。主要作品有《我们内心的冲突》、《身体修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