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城西之书
作者:文 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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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所乡村诊所在秦小庄东边,靠着一条砂浆路。一个小小的院落。三间出檐瓦房,青色的砖,灰色的瓦,白色的院墙。它的瓦很好看,半圆弧的小筒瓦,积满青苔,是小土窑烧的。八十年代末期这种小土窑就淘汰了,因此,这样的瓦如今极少见了。现在的瓦都是红色的片瓦。一个小筒瓦就像一个半括号,这些半括号顺势叠彻,呈鱼鳞状,便有一种沉静典雅的韵律感。诊所有着古朴清凉的色彩,有着皖北平原特有的深厚滞重的宁静,也有着可以看得见甚至掬在手中的清幽幽的光阴。我喜欢这个诊所的名称:“一根针,一把草”。这个名称有着传统中医的平和、沉稳和自信,甚至略微显出了某种简洁的意味。院子里种着何首乌、桔梗、大青根、麦冬、白芍、忍冬(这种植物的花朵在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中有着那么浓郁暧昧的气味)。还有几种药草,我叫不上名字。根茎最大的那株何首乌被制成了盘景。白芍刚刚冒出红艳艳的芽粒。一只鸟儿在极高的天空中叫了一声,像一滴饱满的雨水,在一大片青荷叶般寂静的天空中滴溜溜的滚动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才突然笔直的落下来。生命在天地间流转着,并且波澜不惊。
在这片平原上,这些村庄其实都是大同小异的。有些零乱和陈旧,像被一阵大风突然刮成这个样子的,并且永远陷入寂静之间。甚至在刮大风时,这些村庄也是寂静的。风把声音都刮跑了。冬天,这些小村庄就更寂静了。尤其是夜晚。寂静到极处,世上所有的声音倒仿佛又回到寂静之中了。这样,寂静反倒成了一种更大的声音。冬夜,一个小村庄就是住了再多的人,还是空,还是寂静,还是感到时空和岁月的无边无际。冬天的房间需要住上人,需要有灯光,熄灯后房檐上需要夜夜挂满古铜色的大月亮。风刮过来,刮过去,然后就刮到了春天。这时,风会把一些带走的东西送回来。风同时刮进所有空荡荡的房间,把色彩和温暖还给人间。风吹皱河水,吹皱女人的衣衫,还把一些人的心吹成涟漪。当然,风还吹动更多的东西。慢慢的,村庄在风中发生了变化。墙角的花朵在你看到或看不到的时候一夜之间就红了。然后在你看到或看不到的时候一夜之间有的就落了,有的就变成了果实。星星特别大,特别亮,挂满酸枣树瘦瘦硬硬的枝条。春天到来的时候,我经常在村子与村子之间游走,直到盛夏来临,绿荫重新把我覆盖。村庄,一个最绿的词。记得二十年前的暮晚,父亲曾让我到邻村杨桥去找他的一个老同学喝酒。我很快就到了。整个村子静悄悄的,似乎空无一人。记得当时我曾想道:这整个村子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这儿有种古朴、废弃和遗忘的气息。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来到了另外一个极其遥远神秘的地方。村口有个大水塘,塘里堆着菱角叶子,开满金黄色的小花。也许还有莲藕。一株粗可搂抱的大黑皮柳树斜卧在水面上。到处是撕裂不开的浓荫,铺天盖地,似乎把我的双肩都压疼了。浓荫中还有许多幽暗又闪烁的光线、光斑和光点。那种寂静、温煦、厚实的氛围(就像一个梦境)包裹住我。我怀着好奇而又虔敬的心情放慢了脚步……那时我才十来岁。我还没读到保罗·策兰的诗句:“每当我与桑树并肩缓缓穿过夏季,它最嫩的叶片尖叫”。那强烈到近乎尖锐的内心感受啊!那种感受我至今不忘,——但至今仍无法完全清晰地表达出来。
我是去年夏天发现那道沟渠的,它在三河村西南角。那是一个早晨。我先是从老远的地方看到那个四围长满杨树的水塘,然后就信步走了过去,还没到那儿,就听到哗哗的流水声。那条沟渠从水塘向西沙河蜿蜒流去。刚下过一场暴雨,水积得很满。渠道两旁长满茂盛的荒草。几只鹌鹑突然蹿上天空。我顺着流水没走多远就返回来,因为草叶上露水珠子太多,把裤脚都打湿了。深秋的一个黄昏,我又去过一次。渠水变得又细又浅,几乎看不到流动。夕阳一片火红。枯黄的茅草在西风中发出极长极硬的声音,细细的,不绝如缕,像针尖,一下下扎在心上。白色的花絮漫天飞舞。我静静站了一会儿,走了。整个冬天,我一次也没去过。但我老是记着那个沟渠。有时我想,我应该再去看看它。但我最终没去。我第三次去的时候,已是春天。春天对我来说,更是一种信念。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能看到更多的春天。这次,我顺着这条沟渠一直向前走。最细微的事物也能把我带走。我想,就算从这个水塘到西沙河这段短短的距离罢,也足够我走这一辈子的了。我走啊走啊,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第一次看到这些石楠的时候,并不认识它们。后来,我回去查了查资料,才知道它们的名字。以前我曾在勃朗特三姊妹的小说中读到过描写这种植物的文字。它们在哈代的小说中也大量出现。而这几丛石楠就长在刘关小学校园南面的空地上。厚墩墩的叶片呈暗绿色(它们的厚度很像枇杷叶,色泽稍浅,但叶形要比枇杷叶俊秀)。叶片层叠有致。很多长青树的叶片只有等到新叶长出后才会脱落,而石楠的叶片则能经受好几个冬天。现在是春天了,石楠的枝头又萌生出了新的叶芽。这些小小的鲜嫩得不可碰触的叶片,阳光中闪闪发亮。当你凝视着它们的时候,你会感到这个世界正在慢慢融化,正在慢慢融化成旋律、色彩、光芒。我早就想写一写这些石楠了。这最纯粹的生命。我看到了一些事物,如果我不能把它们表达出来,我觉得这就是我对它们的亏欠。我必须浩大。我必须在死亡与永生中写下最动人的文字。
树篱
把一些小树棵子——桑、榆、槐、杨、楸、花椒、香椿——一棵棵身子紧贴着身子随便栽在房子周围,过段时间,这些小树棵子,有的死了(死了还在那儿站着,仿佛还要一死再死,一直死到完全消失为止),更多的活下来(活了就好好的活,就长出更多的枝叶,能开花儿的就开花儿,能结果儿的就结果儿,就尽量不让自己浪费掉)。这就是树篱。
有些树,长起来一点也不费事,呼呼直往上蹿,说长高就长高了,仿佛是在某个饱满的瞬间一下子长成那个样子的,没有一点生命的过程。而这些树却永远也长不成那种通常意义上的树了,它们的生存空间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所以它们从一开始就得使劲的长啊长,它们命运的种种艰难通通反映在它们细瘦扭曲的身姿上。
由于房子,树篱有了一点围墙的意义。
但树篱毕竟不是围墙,围墙总是挡住更多的事物。比如围墙挡住一些危险,也挡住了一些善意。每年围墙总是把春天隔开,墙里的春天不容易出去,墙外的春天也不容易进来,春天和春天脸儿对着脸儿,就那么眼巴巴的隔墙相望着,把满树桃花憋屈得彤红。树篱是春天的一部分,春天,树木意意思思的发芽,树篱一点点变绿,慢慢的,绿的速度加快,到后来,绿色把树身子严严实实的裹起来。从下到上,一摞一摞的绿,一直往上堆,堆得真高。每天,房子里的人从树篱的豁口子里走进走出,就这样被春天的子宫反复诞生。围墙比树篱多了几分社会学的意义,树篱比围墙多了几分美学的意义。
这些树篱,把这个小房子圈起来,就好像怕这个小房子会到处乱跑似的。其实,就算房子会跑,房子又能跑到哪儿去呢,跑来跑去,总归跑不出脚底下的这片土地,总归跑不出自己这一身的土。人的心总是比人跑得远,有的人,他的心跑远了,那个人也跟着跑远了,再也不回来了,也不知那人有没有把他曾经生活过的房子带上。有的人,他的心被这一小片土地上的事物给牵挂住了,他的心不能跑了,那个人也就在这一小片土地上永远留了下来。
日复一日,那个留下的人深深陷在他的生活里,比一口井在土里埋得还要深。
一个个日子过去了,又一个个日子过去了,树篱越长越高。春天过去,夏天过去。秋天来了,秋天就窝在这儿。秋天的风很多。风一头撞在树篱上,风声就大了,荒荒的,风一下子就有了几千年的年龄。满天的夕阳和黄叶。风把树叶吹掉,树就露出光秃秃的身子。过大年,落大雪,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房子里的人就在树篱上挂几个红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