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夜夜盗取你的美丽
作者:张瀛太
字体: 【大 中 小】
前面有点声音,我拉平床单滚进床底,是女人的脚步声。录音机又重复一次留言,女人走进走出,洗手、冲马桶、开冰箱、倒水,然后往床上重重一坐,我感觉到她屁股的重量,野马般的屁股,丰腴有弹性。两个光脚踝在床沿荡呀荡,我发现她戴脚链,心型小坠子一波又一波,像出浴的海妖在艳阳下溅起一圈水花。
又有开门声,两只粗粗的长毛腿走进来,往床上一坐。他们的摇晃让我几度窒息。录音机又响。“奶罩,我珠珠。”女人接起电话:“喂喂,知道了啦,明天给你。”摇晃又继续一阵子,停止,然后是走进走出,洗手、冲马桶、开冰箱、倒水。录音机又响:“小猫,小猫,老鬼问你去不去‘地球’那一场?”电话没人理,接着是开房门,两双脚踝同时不见。许久没声音,我爬出床底,四处张望一下,房门是虚掩的,隔着屏风,不确定前厅是否有人。记得厨房有后门,我三两下窜过去,从后门攀上顶楼阳台,由邻户的楼梯口下楼。
李艳群在家里和别的男人上床?刘国男会不会是这个奸夫谋杀的?出了一楼大门,我仔细核对门牌,没错,是文山区育英街六十八巷七号之二。身份证这个地址不会错,但他们可能不住这里,有人会为了小孩就学方便或什么理由而把户籍借寄在别人家,何况录音机只说“我不在家,请留言”,又没说他们叫李艳群或刘国男。可是电话号码没错呀,除非育英街不只住一个刘国男,而我这个刘国男的电话恰好没登记在电信局的电话簿。隔天,我拨电话去试,是女人接的,“李艳群小姐在吗?”“我就是。”“您好,这里是芝麻街儿童美语杂志,请问府上有没有七岁左右的学龄儿童?”“没。”“对不起,打扰了。”难道育英街也住两个李艳群吗,我知道再怎么解释都没法安慰自己。刘国男实在是个荒谬又倒霉的家伙。
连续几天,我在各大楼电线杆“施工”,看过两对夫妻吵架、几个小孩挖鼻孔、女孩们互扯头发、三个少年看春宫片、一个小偷作案。有时趁天黑路过家门几次,屋里都没开灯。陈茜这么早睡?她还没回家还是又被绑架了?
中午的新闻说,又有一家银楼被抢,歹徒敲破玻璃橱窗,拿走价值约六百万的珠宝,警方在铁门上采到一枚指纹……那枚指纹会不会是我的?我记不清楚曾否到过那里“施工”,但我摸过太多铁门了,包括银楼的。假如陈茜去报案我失踪了,警方寻线查缉,会不会发现我与这些案件有关,因为到处都留了我的指纹。
什么时候他们才会发现腐尸?如果验尸的不太讲究,陈茜也不太追究,我真的可以永远消失了,永远为所欲为。可是刘国男是个好角色吗?这家伙实在比我好不到哪去。自由业,到底是干什么的?
报纸上一直没腐尸的消息,电视新闻也没有。有一天我打电话去报警,对方问我姓名,我说叫王明德,他再问我电话几号,我胡乱说几个号码就挂断。大粗坑大山里相思林里的石子路,他们找得着吗?
看过一篇文章说,假期是盘点人生的时机。放了好长的假,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盘点。刘国男真是无趣的家伙,而我是什么也不是的家伙。这天,马路中央又有个工地拆篱了,是个艺术徒步区,路中央摆了几个基座,据说要从巴黎空运不锈钢雕像来展示。夜里,休工的工地冷冷清清,我爬上一座基座,证实它的“完工”——用一种垂首的昂然,然后维持静止、沉缅,假装像是永恒,像是美丽。
凌晨,被清洁工摇醒,叫我要睡去公园睡,别妨碍她扫地。我步下基座,没事似的走回家。这么早,会不会把老婆吵醒?我掏出钥匙,轻轻开门,像个贼,没看见陈茜,梳妆台却一片血淋淋,镜面上几个大字:这个家,两个人在和一个人在没什么两样,一个人在和没有人在也是一样。我看看桌上这支口红,起码写掉半根。
“吴水河在吗?”“我是。”是警察的电话。警察说抓到一个惯窃,身上有我的身份证,请我去领回,顺便认认有什么被偷的东西。
他们发现腐尸了吗?小偷怎么可以偷走我的身份证却不理尸体不报案。连陈茜也不管我?我打电话到处问,没人知道陈茜在哪。过两天,她回来了,我问她最近住哪?她说凯悦饭店。我说住这么好。她说不敢住看起来不干净的饭店。“我就是要住贵一点。凯悦饭店好贵哦,一天四千块,哪天还要去住一次。”她伸伸懒腰,上楼去了。
没人问我这几天发生什么事,报纸也没写腐尸。我依然开跑车去赶通告,不是故意摆明星架势,乡下几块祖产实在挥霍不完,地价涨到两亿,却不知有谁要买?三万块的二手跑车,缴了罚款去吊车场拖回来,每月的保养费,陈茜说可以养两个公主加王子。
我终于接到基本演员的约了,演一个歌手背后弹吉他的,每天都有戏。导演让我站在扮演左岸的演员背后,对准他的影子,不能超出半尺——开拍时,片头热热闹闹拉出一段字幕:本剧根据名歌手左岸的自传《流浪到天涯》改编而成,左岸,本名刘国男,原籍彰化,出生于台北市,十五岁到西餐厅打工,十九岁组织合唱团,二十一岁被唱片公司发掘,正式步入歌坛……
沸腾的车阵,车流一点点一点点推进,一辆卡车正放任它的警广交通网大声宣泄:“高速公路北上车行缓慢,杨梅到中坜路段发生两起车祸,交通大队正在处理,驾驶人稍安勿躁。我们来听一首非常HIGH的歌,‘废物’合唱团——左岸的《夜夜盗取你的美丽》——试图酿造一份邪恶的宁静,试图感觉有什么正在逃离,是人们所宣称的某种美丽……嘟嘟嘟─嘟——中原标准时间十九点整,现在播报整点新闻,大粗坑大山里相思林山区,发现一具无名男尸,初步诊断,疑是心肌梗塞,是否有他杀嫌疑,警方正在侦察中。根据死者身上特征,警方怀疑他就是专门变造身份证贩卖的惯窃卢伟利……。”
仿佛有个神秘力量操纵着,我和没有因果的命运做一场没有把握的较量,见鬼去吧,惯窃。在这个虚幻的舞台,荒诞不经从来不是反常,只是一种合理。还能有多少不凡的命运,美丽的身世呢?我宛如一具僵尸重回人间,一切听命于导演,我不是我,我也不是别人。
车阵时停时进,空气可以拧出汗水,警广交通网还在声嘶力竭,用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儿唱:是别人所宣称的某种美丽,生命中承担不起或早已放弃的美丽……
别急着画下“剧终”,我还在演。
张瀛太,作家,现居台北。主要著作有《巢渡》、《西藏爱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