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被劫持的村庄
作者:张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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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家了,身在天涯海角,却时常梦回故土。暑假将所有事务一把推开,毅然决然地回到乡下。
我的老家在陕西关中。关中地区本来是精耕细作的农业区,《史记》里说:“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可见历史上这里曾经是人们安居乐业的沃土,后来虽然由于人口密集导致资源过度开发,再加上战乱频仍,此地已经是满目疮痍了。但即使如此,它仍旧是陕西以至整个西部最重要和最发达的粮食生产区,有西北粮仓的美誉,其生态环境和文化环境并未被根本毁坏。长期以来这里的农民虽然并不富裕,但温饱问题尚可解决。在我记忆当中,除了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三年自然灾害,正常年月还没有发生过大面积饥馑。当然,要吃好是梦想,要吃饱是奢望,半饥不饱的肠胃委屈地伴随着我的整个青少年时代。
那时候我们的消化器官虽然是憋屈的,但我们的感觉器官却是舒畅的。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风是清新的,水是清澈的,泥土的气息是香甜的。在我的印象中,小时候我曾经无数次地充当过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过我不是在东篱下,而是站在塬边上,每当我一抬头,就悠然看见了“南山”——我们那里的人把秦岭叫南山,因为它就在我们村庄的南边。远处的秦岭像水墨画一样好看:山顶上皑皑的积雪,山坡上苍翠的灌木,时不时被缭绕的山岚遮遮掩掩,在晴好的天气里,总可以看见矫健的雄鹰沿着幽深的山谷滑翔而下,翅膀上挂着一绺绺的白云。
今年回去,我几乎每天都要爬上塬顶,可是在我待在家里的一个月时间中,竟然只有一次看见秦岭,而且是“惊鸿一瞥”——那是在刚刚下了一场大雨之后,秦岭好不容易开脸,可还没有等它褪尽身上的雾障,就仓皇隐退了,前后仅仅十多分钟时间,真可谓昙花一现啊!
这多么让我震惊!
现在的家乡整天雾蒙蒙的,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天地都罩在毛玻璃里,即使晴天,阳光也懒洋洋的,能见度永远不足。这是典型的浮尘天气!仅有的一次看见秦岭是因为大雨驱除了浮尘,可那也是稍纵即逝的事。
可怕的是这样的天气不是偶然出现,相反,没有浮尘倒是偶然;更可怕的是,家乡的人对这样的天气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同样的情景出现在水上。关中是干旱和半干旱地区,水之贵重自不待言。在我家乡有一条著名的河叫渭河,它是黄河的支流之一,发源于甘肃,但主要流经陕西,流域面积6.71万平方公里,占陕西总面积的三分之一,聚集了陕西64%的人口、56%的耕地、72%的灌溉面积和80%的国民生产总值,是陕西名副其实的生命河。上古的周族就发源于渭水流域,传说中姜太公钓鱼的故事就发生在渭河边。姜太公钓鱼不用鱼饵,随便抛一根绳子在水里就有鱼上钩,可见那时渭河里面鱼实在是太多了!其实不必追溯那么远,我小时候渭河也是鱼虾成群,我们那时候割猪草,把篮子浸到河水里去捞一下,总会捞上三五条鱼来。可现在渭河已经成了陕西境内污染最严重的河流了!旱季里河里淌的是乌黑的臭水,其臭味几公里外都呛人,那全是渭河两岸无数家工厂及城市排出的工业和生活污水;到了雨季更严重,污水被洪水输送到两岸的田野里,造成大量的农作物枯死。现在别说是鱼,就连最能抗毒的癞蛤蟆也看不见了。“渭河的污染已经超过环境污染容量的四倍!”这是陕西环保部门的权威结论。“昔日陕西母亲河,今日关中下水道。”这句我暑假期间从家乡电视台听来的话,是对渭河现状最精炼的表述。这种严峻的污染形势引起了国家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报纸上有消息说国家要投入数十亿元改善渭河的生态环境,下狠心关闭一大批污染严重的厂矿企业。
我心里不由得一喜:钱给的不可谓不多,决心也不可谓不大,这里的环境污染如果说不能根治,起码总可以缓解一下吧;但通过我一个多月在村子里的所见所闻,我最终打消了这种廉价的喜悦,我意识到问题远非那么简单。
我的担心不是来自上面的巨额资金被地方截留滥用,也不是担心大量工厂关闭导致工人下岗因此引发上访、罢工、游行等群体事件集中爆发最终迫使决策者临阵退缩——尽管上述事情几乎不可避免,但我假设这次不同于往常。我的担心是来自污染的受害者——包括我的兄弟姐妹在内的当地农民,他们会不会坚决抵制这次治污行动。
这听起来好像不可思议,但实际上确实如此。居住在这里的农民已经和污染结成了零距离的亲密关系,共生共荣了!具体地说,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依附在这些排污企业身上才得以生存的,假如这些工厂没有了,他们连生存的基础都没有了;假如这些工厂不排污了,他们的生活水平肯定会大幅下降。——起码我家乡的人是这样认为的。
以我家乡为例,它紧靠陇海铁路和西(安)—宝(鸡)高速公路,交通十分便利,因此在它的周围就有几家工厂,特别是一家化肥厂,规模相当大。这些工厂已经把我们村的土地占用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土地仅仅只够维持村民们的口粮生产,他们想在这点少得可怜的土地上进行别的经营根本不可能。村里有大量的剩余劳动力,除了一部分出外打工,很多人就想尽千方百计到村边的这些工厂找活干,这些工厂因为占了我们村的土地,因此也只能把相当一部分零杂活让我们村人来做。尽管这些活又脏又累,报酬也相当低,厂里的工人根本不愿意干,但对我们村人来说,它却是来之不易的香饽饽,大家抢着干,按家按户轮着干。我父亲今年都七十二岁高龄了,也不甘落后,加入这样的打工队伍,暑假里高温酷暑难耐,我坐在家里不动都汗流浃背,他老人家竟然扛着铁锨去化肥厂卸料,我拦也拦不住。料是装在火车皮里的,卸一个车厢十二元,要把一车皮的煤屑(造磷肥的原料)用大铁锨一下一下铲下来,壮劳力需要四个小时左右,我父亲花了六个小时,而且他竟然一连下了两个车皮!车厢在高温暴晒下像蒸笼,里面没有一丝风,而且煤屑扬起来迷人眼睛,呛人喉咙。他回家以后完全变成了黑人,身上糊了一层厚厚的黑泥浆。看到父亲的模样,我心里十分酸楚,他老人家辛苦一生,到风烛残年了,还要受这般劳累,让我坐立不安。我对他说,你以后再也不要出这种蛮力了,我多给家里寄些钱就行了。我父亲笑笑说,不要紧的,农民嘛,天生就是下苦的;再说了,我又不是经常干,对门你三叔、后街你五爷,比我年纪还大,天天泡在化肥厂,苕着呢(“苕”就是疯狂、不顾一切的意思)!
在我的印象中,以前村里老人不是这样的。我还在乡下的时候是人民公社制,生产队有规定,老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不下田劳动了,相当于城里的退休,他们虽然没有退休金,但生产队每年都分配给他们一定数量的粮食(人民公社的分配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按人口分配,人人有份;一种是按劳动量分配,多劳多得。两种方式兼顾,缺一不可),生活基本有保障,因此他们的晚年还是比较悠闲的,常常是在村里扎堆聊天、打牌、下象棋;个别闲不住的,就到自家的自留地里干干活,那种活也不是特别累。可现在的情况就不同了,村里几乎没有土地了,随着人民公社解体,生产队为老人提供的那种最低程度的养老保险也没有了,而他们又不能像城里居民那样享受退休金或最低生活保障金,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困顿。再加上年老多病,开销更是增加。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子女孝顺,他们的处境可能好一些;如果子女不孝顺或者子女自顾不暇,那他们的晚年就很凄惨。他们不得不拼上老命自己养活自己——为自己挣一口饭、挣一件衣、挣一包药、挣一口薄皮棺材、挣一块立在坟头的青石碑……
我的心里很不好受,可我父亲却喜出望外,因为今天他有一笔巨额进项。这当然是巨额了,对一个农民而言,一天二十四元绝对是高收入了——特别是在经营农业基本是赔钱的情况下。我父亲经常在我面前对比我们村与那些穷村——那些周围没有工厂因此无法沾光的村庄,语气里满是自豪;他也经常把现在的日子与过去比较,脸上常有幸福的笑容。其实比起别人来,由于年纪和健康的原因,我父亲并不是在工厂打工最多的人,那些年轻力壮或者会巴结工厂领导的人,他们的收入要比我父亲高得多。毫无疑问,由于这些工厂的存在,我们村的人有了一份农业之外的收入,因此也就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们村的面貌,村里大部分人都把瓦房扒了盖起了楼房,外墙也贴上了五颜六色的马赛克瓷砖,个别家里还添置了洗衣机、VCD之类的高档电器,比别的村庄提前跨入了“新农村”。有一幅对联,是贴在村委会的门框上的,上面这么写:“翻身不忘毛主席,幸福全靠化肥厂。”这是我们全村人的心声。对联大概是今年春节时贴上去的,由于粘得特别结实,也可能是得益于大家的细心呵护,以至于大半年过去了,暑假时我还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