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于丹现象解
作者:陶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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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于丹的“布道者”角色而言,有她自己的话作证。她曾经直言:《论语》就是“中国人的《圣经》”。既然把《论语》当《圣经》,那么,她自然就是《论语》这部“《圣经》”的布道者,而不是学者,不是《论语》的研究者。布道者和研究者有何不同?研究者把经典当作研究的对象而不是信仰的对象,所以能够保持质疑批评的心态或理性反思的距离;而布道者则绝对不会、也从来不会有这样的质疑态度、批判精神与理性反思距离。
但是,另一方面,于丹又是一个奶妈式的布道者,“奶妈”式的布道者和真正的布道者的最大区别在于两点:第一,奶妈并不是真正的信仰者,对经典也并不抱有真正的虔诚,毋宁说经典只是她的调味品,她不是布道,而是借“道”(经典)布自己的“心得”。所以,她并不像西方基督教的布道者那样尊重经典的原文,而是为我所用,随便歪曲;第二,由于奶妈式的布道者对于经典的实用主义态度,所以,与那些“从一而终”的布道者不同,于丹是一个没有固定信仰的布道者,任何适合于营销的经典都是她的“《圣经》”。虽然她声称《论语》是“中国人的《圣经》”,但这并不妨碍她同时也是《庄子》或者其他什么“子”的布道者,因为在她看来,所有的经典都是一个主题:快乐。所以,在刚布完《论语》之道后,于丹接着马上就布上了《庄子》之道。
这样,李泽厚的“布道者”说和于丹之间的关系只是一种貌合神离的关系。他把于丹和美国的基督教牧师进行类比时忽视了两个基本差异:一是美国的牧师在布道时总是手里拿着一本《圣经》(信徒们也一样),念一段原文,然后进行一些阐释,这种阐释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把《圣经》调剂成“心灵鸡汤”;二是基督教的布道者绝对不会既布基督教的道,也布伊斯兰教的道,还布佛教的道,而于丹则布了儒家的道以后马上又去布道家的道。
那么,“奶妈”式布道者是怎么布道的呢?
首先,以真理的代言人自居。
如上所述,和一般的经典研究者不同的是,布道者从来不会怀疑经典的绝对价值,经典在他们那里是膜拜(包括假装的那种“膜拜”)的对象而不是研究、反思的对象,与此同时,他们也从来不会说自己对经典的理解只是“一家之言”,是可以商榷的,从来不会怀疑自己对经典的阐释是否准确,相反,他必须坚定不移地坚持自己是绝对真理的掌握着,是唯一正确的经典阐释师。这也就决定了他从来不会在阐释经典时流露出因经典的复杂、深奥乃至内在矛盾而引发的阐释的焦虑。于丹就是这样一个充满自信的人。她总是要反复告诫她的听众(实际上已经变成她的信徒):相信我,我就是孔子或庄子的代言人。正因为这样,她的《于丹<论语>心得》和《于丹<庄子>心得》充满了独断的语气和句式,充斥着“就是”开始的判断句。比如:
《论语》的真谛,就是告诉大家,怎么样才能过上我们心灵所需要的那种快乐的生活。
说白了,《论语》就是教给我们如何在现代生活中获取心灵快乐,适应日常秩序,找到个人坐标。
它就是这么一本语录。
多么典型的布道者的语言,简单明快、直截了当,没有疑问、没有犹豫、绝对正确、无可置疑,充满了自信和狂妄。
其次,布道者的句式:简单化和绝对化。
把经典的含义简单化和绝对化是布道者语言的基本特点。于丹的语言也是这样。于丹深知:大众信徒(不是学者,也不是专业信徒)接受不了、也不想接受深奥、复杂的东西,大众信徒需要的是简单的“真理”,越简单越好。于是,一部《论语》在于丹的口中和笔下被调剂成了“心灵鸡汤”和速食快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只要张开嘴巴,“奶妈”保你满意,因为一个好的“奶妈”对大众的口味和消化能力了如指掌。
所以,在《于丹<论语>心得》的开篇,于丹就这样安慰她的大众信徒:
大家别以为,孔夫子的《论语》高不可及,现在我们必须得仰望它。
这个世界上的真理,永远都是朴素的,就好像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一样;就好像春天要播种,秋天要收获一样。
《论语》告诉大家的东西,永远是最简单的。
这个简单的真理是什么呢?就是于丹反复推销的“快乐哲学”。又简单又能让人快乐,多好的事啊!可是事实果真如此吗?《论语》真的只是一部教大家怎么找乐的书吗?非也。《论语》固然有于丹所描述的关于自我完善和内心快乐的内容,但它的“真谛”,却绝对不是如于丹说的简单地“告诉大家,怎么样才能过上我们心灵所需要的那种快乐的生活”,《论语》不是关于心灵的“快乐书”。《论语》之所以成为不朽经典,是因为它的复杂、深奥乃至矛盾。作为文化的普及者,我们可以把深奥的东西用通俗的语言讲述出来,但是却不能肢解它,更不能歪曲它。《论语》决不仅仅只是传授“个人的内心快乐”的秘诀,《论语》还有大量关于个人对社会责任的内容,有治国、平天下的内容;除了积极进取、达则兼济外,还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除了“仁者爱人”的思想外,还有对妇女以及劳力者的歧视。除了个人修身的《论语》,还有被书生用作仕途的敲门砖、被统治者用作为统治工具的《论语》……正如有人指出的:“《论语》是一部极为复杂的影响中国几千年的典籍,它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也作为工具毒害过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不加分析地一味地粉饰它,将它作为所谓的‘快乐书’,这与《论语》本身有很大的距离,还将导致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否定。”(房向东:《百家讲坛二题》,2007年3月29日《南方周末》)孔子还有“亲亲相隐”的思想。当叶公对孔子夸耀老乡“其父攘羊,而子证之”的正直品德时,孔子认为,“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本身就具有了“直”的品格,父子之间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就是“直”。儒家将直的道德纳入“亲亲”的范畴之中,“直”从“孝”和“慈”中体现。父慈子孝是人与生俱来的内在最真实的情感,在不涉及大是大非的情况下,不能违背这种父子天性,伤害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论语·子路》)。这种把父子亲情看得高于普世价值的观点在今天看来是不足取的。
一部《于丹<论语>心得》随处可见于丹的简化术。比如于丹说:“与西方不同,中国哲学崇尚的是一种庄严、理性和温柔敦厚之美。《论语》中孔夫子的形象,就是这样一种审美理想的化身。”西方哲学不追求理性么?西方美学不追求庄严么?如果一定要进行比较,我觉得追求理性和崇高恰恰是西方哲学和美学的特色,因为西方有历史悠久的理性主义传统。
当然,于丹的成功除了上述分析的简化术以及她的出色口才以外,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因素是大众的接受心理。于丹借助具有广泛社会影响力的大众主流媒体,通过“心灵鸡汤”加“布道”的解读方式,满足了公众在社会急剧转型期的阅读期待心理。群众心理学的分析表明:群众,特别是一个迷茫时期、价值失范时期的大众,需要的常常是简单明了的答案,而不是独立思考,是真理而不是疑问,他们需要有人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他们到“讲坛”是来“解惑”的而不是来求惑的。这和学者的接受心理是很不相同的:真正的学者是具有独立思考精神的人,这样的人充满了疑惑也喜欢刨根问底。他们希望挑战定论,也希望看到别人挑战定论。他们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别人制定好的“绝对真理”。所以,他们很难成为“心灵鸡汤”的俘虏。
历史上那些著名的演说家都深知群众心理的这个特点,所以,他们的讲演词总是由一系列非常专断和简单的判断句组成的,讲演者总是以绝对真理的代言人自居,总是通过不容置疑的口吻来布道,来迷惑和鼓动群众。他们从来不会说“哎呀,这个问题很复杂”,“这个问题学术界还有争议”,“这个问题我自己也不清楚”。如果他这样讲,则必败无疑。在这个意义上,于丹是一个出色的演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