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忧郁的达尔文(外一篇)
作者:蒋子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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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后人看来无比成功的人生,最终在低沉灰暗的氛围中谢幕,达尔文的身体和灵魂回归了令他又爱又恨的大自然。1882年4月19日,他在伦敦附近的小村庄唐恩安然辞世。自从他与表姐艾玛结婚以后,他们在这座乡间别墅一住四十年,并共同养育了十个孩子。
达尔文的遗体未能按照艾玛的意愿留在唐恩,而是被隆重地安葬于著名的西敏寺,离举世闻名的牛顿勋爵只有几英尺远。达尔文那些同属于社会名流的朋友认为,那才是最适合他的位置。
艾玛没有参加丈夫的葬礼,因为它过于显赫了。
我没有来得及把达尔文的故事讲给小尚听,因为要让她听得明白,必须把其中的一些她关心的问题,筛选出来尽可能通俗地讲解,不是一个小功夫。不久,她跳槽了,据说她的新主家住着一千多平方米的大别墅,还答应让她儿子每天去私家健身房练器械。小尚一直觉得她儿子身体比较弱小,为了让他长大以后不吃亏,要下功夫练出点块头才好。
我想,也许不管我怎么说,小尚也不会相信那个出人头地的达尔文爷爷,会被自己的成就困扰。说不定听我说完,她会把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嗟起来,非常不解地问:不会吧。像他那样的人尖子,肯定到哪里都吃得开哩,要不然,像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还怎么活人?
也许小尚这么想也有她的道理。我们现实的生活中,争强争霸意识正通过各种渠道渗透在社会每一个细枝末节。服装商标不是“劲霸”就是“凯撒”,住宅小区冠名要么“王府”要么“豪庭”,再不然干脆直接称作“君临天下”,洗衣粉的牌子叫个“超强”、“超能”已经够自谦了,还不像食品类的腊肠,这叫“王中王”,那叫“皇上皇”,小孩子的文具用品也少不了“小霸王”、“小超人”的称号……诸如此类,哪一桩不在灌输强即是好,好就得强的道理?
关于达尔文的忧思,我只能对小尚说,反正我是这么看,信不信是你的事。
1975年记事
逝水流年。
1975年是个普通的年份,没有大规模瘟疫爆发,没有大范围自然灾害,没有世界大战,没有全球性政治格局巨变。史家用短短的几行字,就写成了当年的大事记:
国际冲突:印度吞并锡金和喀什米尔。莫桑比克、圣多美和普林西比、安哥拉、东帝汶四国宣告独立。
国家内战:柬埔寨民族解放军攻占金边;越南北方政权收复西贡;黎巴嫩爆发内战。
国际合作:国际石油输出组织成员国的第一次首脑会议举行;埃及重新开放已关闭达八年之久的苏伊士运河;欧安会拟定《欧洲安全和合作最后文件》;中国与欧洲共同体建交;国际经济合作会议(南北对话)举行;美国阿波罗号宇宙飞船与苏联联盟—19飞船在太空成功对接;美国总统福特访问中国。
其它:独裁统治国家三十六年之久的西班牙总统佛朗哥病逝。沙特阿拉伯国王费萨尔遇刺身亡。
由人类撰写的历史大事记,向来只关乎人类本身,对抗是人的对抗,合作是人的合作,能入历史之法眼的,只限于人是人非。这些事件无论是影响深远,还是昙花一现,都只关乎人类社会的某些特定地域或特定人群,与这个地球上共生共存的其他生命并无瓜葛。由人来记录的历史从来如此,非人生命的明灭,不在话下。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
这年,曾经有一本书出版,从内容上说,它跟人类天下的分分合合并不相干。而该书的作者在自序中,非常自信地预告:“我相信,凡是肯把本书读完的人,将永不再认为人类的问题,是世间唯一应花心血去面对的问题。”
三十年之后,我读到了这本1975年初版于英国的书——《动物解放》,作者是著名伦理学家彼得·辛格。
在这本书中,作者首次提出了“动物解放”的新伦理观点,思想的核心原则是生命间的平等尊重,强调这种平等尊重,不仅应该打破人们在种族、性别、年龄、国籍等方面的隔阂和界限,还应进一步扩大到有感知力的生命。认为如果人道主义只追求黑人、妇女以及其他受压迫人类群体的平等,却拒绝对非人类生命给予平等的考虑,这种人道会站不住脚。动物自身不具备为自己争取平等的条件,没有能力用投票、示威、舆论或者法律等等,这些人们惯用的自卫手段来对抗迫害,需要人类站在这些不能为自己说话的动物立场上,替它们争取权益,动物解放运动与任何其它解放运动相比较,要求人类尽更大的努力发挥利他精神。
这本书把动物解放和人类解放联系在一起,将物种歧视与种族歧视、性别歧视放在同等的道德地位加以审视,宣称动物解放将同奴隶解放、妇女解放一样,成为不可抗拒的历史结局。据此,作者断言终将有一天,我们孩子的孩子在回顾二十世纪人对动物的所作所为时,将感到恐怖与不可思议,正如同我们现在回顾古罗马竞技场中的屠杀,或者十八世纪的奴隶贩卖时感到的恐怖与不可思议一样。
这一年,离世界上第一个动物福利组织——英国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RSPCA)成立,已经过去一百五十一年,彼得·辛格的声音仍然被淹没在人们的哄堂大笑中。挑战物种歧视,跟当初挑战种族歧视、性别歧视一样,也被嘲笑被排斥,被指为不可理喻的疯子。
这似乎完全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为动物解放运动书写历史,肯定要从杰尼米·边沁开始,他在1780年完成的《道德与立法之原理》中,已经把动物与黑奴的处境作了对比,期望有一天“动物可以取得原本属于它们,但只因为人的残暴之力而遭剥夺的权利”,他可能是第一位指控人对动物的主宰是一种暴政的人。将近一百年之后,边沁的主张被达尔文的进化论从科学角度给予支持,摧毁了前人对待动物的思想基础,引发了人类与动物关系认知的一场革命,他写道:“人在张狂自大中认为自己是了不起的作品,只配由神来创造。在我看来,比较谦虚而正确的想法是:人乃是从动物中创造出来的。”无论达尔文的学说遭遇了多么强烈的抗拒与反击,自边沁始总算有人完全摆脱了物种歧视的观念,将动物生命问题引入思想家们注重的范畴。
两百年前,托马斯·杰佛逊将“人人生而平等”的名言,写进《美国独立宣言》,成为反对种族歧视的先声。但事实上连杰佛逊本人的言论中,都时时显露出种族主义偏见,怀疑黑人由于天生无能而缺乏享有自由的素质。在美国,黑人并没有很快成为这个新生共和国的一部分,而是经过了近一百年的漫长等待,才被加入到可归化为美国公民的行列中。1863年,美国第十六任总统亚伯拉罕·林肯签署《解放奴隶宣言》之初,产生的影响完全事与愿违。北方一片混乱,经济陷于瘫痪,大选几近失控,南方则无人为之所动,黑人奴隶在田地里老老实实耕作,根本无需派人制止他们逃往北方。此情此景报纸大肆渲染说:没有一个奴隶想要被解放,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境遇心满意足。
同样遭遇,女性主义先驱沃斯通·克拉夫特在1792年刚一出版她的《为妇女权利辩》,立即遭到剑桥大学哲学教授匿名文章《为畜类权利辩》的恶意嘲讽,其论据是,如果主张平等的原则适用于妇女,不是也可以适用于畜类吗?剥夺妇女平等权利的理由,与剥夺黑奴自由的理由一样,都是基于他们天生素质低下的假说,男权中心论者甚至叫嚣,根据宇宙的自然法则,女人们在所有的事情上,都应该从属于男人。
辛格所遇到的障碍,肯定要比前两次严重得多。
习惯,就是其中最难逾越的一道天堑。这包括千百年来人类的肉食习惯——它导致了每时每日对动物不停顿的杀戮;语言习惯——人类用“动物”一词指代“人以外的动物”,从潜意识到意识从未在道德伦理上给它们一席之地;思想习惯——从来不顾及动物的利益,即使要保护动物,也总是从人的利益出发。而《动物解放》正是对这些约定俗成的习惯提出了全面挑战,这个挑战的根本,要求人类克服只会为自身谋利益的一切习惯,哪怕你最终是善待动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