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人渡人”的人生
作者:老 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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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曾经跟着父亲去过他做木匠活的地方,那个时候已经是改革开放时期了,父亲早年的老朋友们说起了父亲当年在那里受欢迎的程度。那时做一天木工活除了要给工钱之外,还要给一包香烟,因为当时的烟要凭票供应,很多人家排队等着父亲去他们家做木工活,积攒香烟竟然“把烟都放霉了”,原因在于父亲每一天干活的数量,要多出其他木工师傅很大一截子。父亲的朋友们总说我父亲的运气不好,在他年轻的时候有希望“发财”但是个人发不了财,年纪大了社会就变了,这个似乎有点“冯唐易老”的味道,但是父亲自己没有这么说过。我是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父亲为了补贴家用,为了每天三毛钱的额外收入,所付出的辛劳和汗水有多少。父母就是以这样的艰难努力,支撑我们兄弟姐妹成人,正是在父亲母亲的艰难支撑下,我在不知不觉中走完了人生旅程最开始的一段。
改革开放了,社会呈现给个人的机会似乎多起来了,我考上了武汉的大学,但是我们把握自己命运的能力却与日俱降,城市的人际关系我很不熟悉,工业生产中间的内外部关系我很不善于驾驭。实际上已经到了该我来出力气“撑渡船”的时候了,我却一无所知,我满心里只有对于未来不确定性的担忧,带给父亲母亲的尽是些不好的消息,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要分担他们肩上的压力。记得有一年暑假回家,跟父亲闲谈的时候,父亲谈到种田的辛劳,甚至说起对我未来选择的建议说:“如果没有人愿意去深圳,你可以去。”那个时候去深圳工作很热,如果有这样的正式分配机会,肯定是轮不到我的,我仅仅从“信息真假”的角度来看待他的建议,认为他的经验都局限于农村和过去,对于城市比我更陌生而不予重视。世界的不确定性在增加,给人们生存的压力在加大,这些都被我忽略了,并在无意之间转移到父亲母亲那里去了。如果在乡下,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成家立业还没有个谱,这也成为父母的心事了,我对此仍然很迟钝。小时候的玩伴和同学们都逐步结婚生子了,我假期回家的时候,有个堂嫂对我说起父亲在村子里吃喜酒时的表现:你父亲老是羡慕别人家的媳妇、别人家的孙子。我未能很好地理解父母,我对于人生到了什么阶段应该干什么很漠然。我那时全力以赴去面对纷繁复杂的城市世界,从未想着要从古老的智慧中间汲取营养。在那个古老并且经过千锤百炼的人生观中间,人到了什么阶段应该干什么是有确定标准的,我未能像堂嫂那样很好地把握我父亲的心事。
父亲意外地故世了,我的弟弟们还要读书,在内地工作的工资数量我是清楚的,所以我只能去深圳了,只有那里的工资相对高些,能够应付最迫切的需要。我至今清晰地记得毕业后我去深圳求职的经历,几乎每一份招聘广告都要求“工作经验”。但是我从农村长大,几乎没有见过工厂,我的全部经验和知识都是关于种田和读书的,我有能力也不推辞承担艰苦的劳动,但我却缺乏把劳动变成看得见的效益的种种关系网络和建设关系网络的经验。有个时期我对于自己的竞争劣势甚至进而对“经验”这个词汇有着无比的憎恨。社会不管我个人的感受,我还得努力去适应。也许我算不上那种很聪明很乖巧的人,我在城市里的适应过程不是那么一帆风顺,也许跌跌撞撞的人生历程所取得的感性认识更深刻鲜明些,所以我对于城乡工农差别的印记反而有了更深刻的感受,所以我看问题总是充满了这样的经验主义视野和城乡工农对比的问题意识。再后来,我的生活压力减轻了,我选择有更多空闲的工作方式,于是就有时间参加网络论战,写的文章多了,就做了个人网页,由于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这个局限和特点,我后来把自己的网页命名为“乡巴佬看世界”。这个时期,我仍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那是父母的人生观影响和故事输灌在起作用,我在网文中间对于所谓的专家和大师的鄙薄,不是我在知识上超过了他们,而是他们的高妙认识,严重背离了以我父母为代表的大众的人生体验,少数大师们的妙手文章曾经那样吸引着我去揣摩赞叹,这个时候在我眼里忽然变得低于人数最庞大群体的人生感悟了,所以我笃定是大师们在“瞎说”。
我和父亲的人生轨迹很不相同,我所处的时代也很不一样了,但我对社会人生的看法,这些年来出现严重的“倒退”。我记得我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最自信,对于国家民族和个人的未来,自认为看得很透彻。随着我进入工作岗位,随着我适应城市和工业社会的能力略有增加,我的自信日渐消解。近些年来我的经济状况似乎在好转,至少是衣食住行方面不再是优先要努力解决的目标,我对于未来的看法却日渐模糊起来,甚至日益悲观起来了。今年春天我的老母亲又离开人世了,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我更频繁地想起那个“人渡人”的人生观,我的儿子今年十岁了,我对于他的未来也越发担忧了。我不止一次产生了强烈的愿望,要把这个感受写出来,几个月前,我夜宿山东一座山里的宾馆里,午夜梦回不能成寐,我曾经写了一篇,后来电脑出故障损失掉了,这是同一个题目下第二次重写。
孔夫子说“三年无改于其父之道是谓孝矣”,回想起我这许多年来的思考理路,我很惭愧,在我父亲刚刚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正是我对于未来看法最为明晰和自信的时候,父亲的人生观和教诲,我当时认定是过时了。在我父亲离开这个世界接近二十年的时候,他的某些认识我才逐步领会到,从此我才与父亲的心灵多了一份相通之处,我不知道自己是有了进步还是退步了。愿以此纪念我的父亲母亲。
老田,学者,现居南京,曾发表论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