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彼特的司南、扩音喇叭和贞操带
作者:邱华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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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年底,香港的一切都很平静,什么都没有发生,种种迹象表明,香港的未来的确将像大陆许诺的那样,不仅不会变,而且,还会向好的方向变化。于是,卢翩翩又从加拿大回来了。她回来之后,我就感觉到她发生了变化,最大的变化是,她忽然对英国文学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她喜欢上了户外运动!她告诉我,她在加拿大认识了一些在户外探险的人,受到了启发,因此,她要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去大陆走一走。而我是一个特别不喜欢运动的人,尤其不喜欢搞什么野外生存,可是,卢翩翩说,她现在喜欢的,就是户外运动。因为,香港收回之后,不仅没有发生过大家害怕的事情,而且,似乎更加好了,看来大陆人不错,所以,作为香港出生的人,她现在对大陆特别感兴趣,对大陆的名山大川都要走个遍。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感到了害怕。我在美国,曾经开车从东到西,穿越过整个美国,那是我比较年轻的时候干的事情。可是,你说,如今她这么一个弱女孩子,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难让我放心?我无法理解,她是怎么发生这样一个巨大转变的。她希望我和她一起去。但是,我一不喜欢户外运动,二则工作忙,走不开,所以,我根本就无法答应她。她只好自己上路了。卢翩翩可是说干就干的,她买了很多野外生存的装备,据说,专门有这样的组织,叫作‘驴友会’,这些人都是野外探险、旅游和行走的爱好者,他们有专门的网站,平时大家互相都不认识,可是,通过网络来联系,然后确定一个前往探险和旅游的目标,大家商量好聚集的时间和地点,就一同出发。
“每一次,她一走就是一两个月不见踪影,在野外,和我的联系也是经常间断。我当然时刻担心着她的安全。每次她从野外回来之后,仍旧兴奋异常,给我讲述自己的见闻,手舞足蹈。她告诉我,当她在路上的时候,发现还有很多人也在路上,别看这些人都是稀奇古怪的,可这些人是坚韧不拔。这么多人都参加了行走的大军,都游走在路上,都在寻找新的生活方式和生命体验,这种行走本身,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她觉得我的生活方式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应该和她一起去!
“‘那你什么时候才停下来呢?’我就问她,‘我就是不喜欢野外活动。’我其实是想说,她什么时候能够安稳下来,我们共同建立一个家庭?她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她明白我在说什么,她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脸,‘我会停下来的,但是,不是现在,你要再给我几年的时间,让我跑够了再说。’那我还能说什么呢?于是,她就继续在路上了。不过,她送给我一个司南,就是这个工艺品司南。
“这个时候,已经是1999年了,而一年的时间中有十个月她都在外面到处跑,只有在圣诞节和你们中国人的春节前后的两个月,我们才在一起过。1999年的春节,她送给了我这个司南作为礼物。我很喜欢它,据说,这是你们中国人非常古老的发明,是专门指示方向的。她到处跑,只要是她出门了,我就经常看着这个司南,想念她。有时候,我用手轻轻地一拨弄,这司南的勺柄,就转动起来,最后,都停留在指向南面的方向。可是,后来,出问题了,1999年的夏天,某一天,我早晨起来,照例用手拨弄那司南的勺柄,可是,我忽然发现,勺柄在胡乱地旋转,每一次停下来的方向都不一样。司南失灵了!我立即感觉到,出事情了。一定是卢翩翩出事情了!果然,就是在这天的中午,我接到了救援组织的卫星电话,说是在内蒙古西部的额济纳旗附近的沙漠上,因为缺水、高温导致她死亡了。同行的还有其他十多个野外生存爱好者,大部分都病倒了,但是,只有卢翩翩一个人死了。”
“几个月之后,在这年的深秋,我离开了香港这个伤心之地,来到了台北的一所大学任教。这时的台湾早已经解除了戒严令,开放了党禁报禁,不过,还没有现在这么乱,虽然搞着一种民主,可是这种民主,像一种兴奋剂一样,人人都很兴奋,人人都跟吃了迷幻药和吸了大麻,就是喜欢上街,抗议、演讲、集会,在电视上恶搞、嘲笑领导人,攻击政敌。我一看,台湾搞的这些事情,都比美国的两党政治要热闹,像在演出一场滑稽无比的电视肥皂连续剧,每天都有新的剧集上演,实在令人眼花缭乱,又觉得很泡沫化,因为,大家对应该专心和潜心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了。直到现在,还是这样乱。台湾有人说,这是寻求民主、建立民主社会过程中必须要走的过程,可这个过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结束呢。
“在台北,我琢磨,应该找一个新女朋友,使我尽快忘记死去的女友带给我的悲伤。果然,我就找到了,这个台湾女孩,算是一个知识女性,她叫林佩芩,是一所大学的老师。说起来,我就是在拘留所里认识的她。我是因为想念前女友,喜欢喝酒,酒后超速行驶,被拘留了,结果在拘留所里,我见到了因为在学校里面组织集会活动,没有控制好群众,有人打碎了校长家的窗户玻璃而被拘留的林佩芩。她就出生在台北,父亲是民主斗士,过去因为反对过国民党的统治,坐过几年牢房。可能是受到了父亲的影响,她才对政治很热心。我开始看到她在大学校园里组织活动,进行各种演讲,立刻被她那种活跃的样子给吸引了。而且,我不会照顾自己,她就经常带我在台北转,还给我买袜子——这个细节很重要,因为我的脚很大,总是很容易就把袜子给穿破了,所以,我要经常地买袜子。我没有心思来照顾自己,她就给了我很多的生活上的照顾。林佩芩虽然娇小玲珑,可是似乎有着无穷的精力。大学里组织各种活动,她都积极地参加,从来不落后。
“我呢,也一起支持她。她组织游行和群众集会非常擅长,而且,她的嗓音尖厉,喊起口号来非常响亮。台北那些年正在搞选举,而且,一上来就是全民选举,不像我们美国,搞的其实还是间接选举。我知道台湾过去的悲情历史,曾经被日本人占领多年,后来又被蒋介石的国民党统治,可是,我作为旁观者,觉得台湾的民主是比较奇怪的,像是一个怪胎,出现在了不合适的土壤里。但是,林佩芩完全不同意我的看法,就这一点,她和我吵架,说这是我根本就不懂的事情,因为,在台湾,她觉得,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有了人们说话和表达意见的机会和权利,所以,她要好好地表达和使用这个权利。她自己后来告诉我的,她的性格本来是很温存很柔和的,但是,当台湾的民主运动搞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她的性格跟着就变了。她开始热衷于政治运动,整天都和一群党人在一起,很少单独生活了。而且,她说话的嗓门开始奇怪地变粗了,因为搞集会运动,总是有很多不顺心的事情,她就开始整天骂骂咧咧的,而且,还抽烟、喝酒、开快车。刚来到台湾的伤心的我,由于依旧抱着对东方女性的幻想,我还是一下子被她给迷住了。我反思了自己不好动的性格,我也跟着林佩芩参加各种民主运动了。
“那个时候,台湾的国民党还在台上,而民进党还没有掌握权力。林佩芩作为民进党的一员,整天都在参加社会活动,即使因为一些抗议活动过激,把公共物品砸坏了,而被短暂地抓进拘留所,她也在所不惜。因此,把过着平稳安定的中产阶级生活的我,弄得很兴奋,也很开眼。我忽然非常崇拜林佩芩了,觉得这个小女子,虽然人不高大,但是,她在我的心里却很高大。因为,毕竟,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东方女孩子啊!她是负责宣传的人,于是,就经常出现这样的镜头:在一些群众集会上,我帮着她举着话筒,而她则在声嘶力竭地演讲。后来总是这样,就是我一直帮着她拿着这个话筒,她有时候累得都举不动话筒了。那个话筒,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话筒,就是这个,你看,就是这个话筒,现在在你手上的这个话筒。你看,本来是白色的,现在变灰了,有些地方磕碰了,露出来里面的铁皮。后来她不怎么用了,就把这个话筒给我了。再后来,她当选为立法会议员了,那就更忙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似乎渐渐地疏远了。但是,我们的关系还没有结束。直到她出了一次事儿,就是那个被偷拍录像的事件发生。她和她所在的党派中一个副主席,有暧昧的关系,这我一直都不知道,那个副主席是有家室的人,他还准备和其他主席竞争台湾‘总统’候选人呢。但是,后来,他们在一家宾馆里幽会的时候,被政敌用针孔摄像机拍摄下来了,并且在电视台播放了片段。于是,那个副主席被迫辞职,退出了政坛,和自己的妻子离婚了,林佩芩也承受不了这个巨大的压力,在一个雨夜自杀身亡了。你看,我的这段感情,就以这么一个悲剧结束了,给我留下来的,就是这个斑痕累累的话筒而已。你说,我的感情怎么总是不顺利呢?为什么我在香港和台北,遇到的都是这么特别的女孩子?我就不能找到一个我的祖父和父亲描述过的那种贤惠、谦逊、温柔的中国女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