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二姐
作者:阮 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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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事耽搁,落脚在女儿读书的城市。行色匆匆的路人,不时鸣响的喇叭声,使傍晚的热闹不减白天分毫。七弯八拐找到女儿练功的琴房,久不见面的女儿嚷嚷着一把扑向我。桔黄的光晕下,女儿挽着我的脖子,把头歇我胸前,低下眉眼,开始说一些细细碎碎的话。好看的黑发自然散落。我习惯地拍了拍女儿的背,看一缕发丝爬过她的脸颊,便伸过手去,想拿下发梢,也想抹除发丝贴近脸颊后所形成的临时阴影。
但我伸出去的手指却僵在了半空。
因为女儿低下眉眼的一瞬,像极了一个人。
一丝疼痛从心头闪电般地扯过,那是我那早已远离人世的二姐啊!陡然想起,在尘世间还可以肆意行走笑闹、还可以任意叫苦叫疼的我,已经有多久没有记起过二姐的存在了呢?看着那嵌在女儿脸盘上越来越像二姐的略微下垂的眉梢、长长的睫毛,总像汪着一潭深水样的眼睛,我开始惊怵,是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二姐不经意地镌刻在我延续的生命里了么?若不是,为什么我的女儿不像我,倒像了她呢?
送女儿回寝室,歇身在陌生的居所,听窗外的笑闹声如花蕾般吱吱绽放,我无法不疯也似地开始追思。十多年过去,世事变迁,我以为我忘记了二姐,我的姐弟们都忘记了二姐,不想在这远离了乡间的城市里,在这亢长的夜里,我还是想起我的二姐来。整整一个晚上,喜欢戴两朵栀子花的二姐、喜欢披干部衣的二姐、喜欢吃钵儿饭的二姐、看着别人家小孩伸手就想抱的二姐、舍了生却不愿瞑目的二姐一齐挤满了我的视线,其景轰轰烈烈。
想起二姐,内心充盈许久的对二姐再也无处表白的歉疚,便像万颗针头一齐扎戳在我的心尖上。
1
闭上眼睛,在时间的隧道口,亲人生前的最后容颜总是抢在其它之先,璀璨入目。
与二姐生前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娘家一个冬阳暖照的午后。那时,二姐刚从精神病院回来。二姐给我的感觉就是一张竖不起来的白纸片,单薄、硬脆。因为药物带来的镇静需要消耗二姐大量的体力来平衡,那一次,我与母亲两个多小时的家长里短,就好几次被二姐的跌倒声打断。我们时不时得扔了话题,去帮助二姐倚墙站立。最后的一次是来自厕所的摔倒声。二姐被药物与饭食催得微胖而疲软起来的身体,我搀了好久,才使她能够傍我而行。想送二姐到睡床,以减少她的体力支出,但她坚持着要回到我们中间。回到我们视线里的二姐,不时回过头逗一逗女儿,女儿在她热烈起来的问话里,渐渐地笑得咯咯吱吱。
母亲和我那一次的见面,因了她的病而多了一个沉重的话题。在二姐又一次出神地望向女儿的时候,母亲偷抹了一把泪,低声向我细说了她的病情,并暗自叹息:医生说她的病情是最难治好的一种,我的身体只怕会挂不住,我不在了以后,只怕还要拖累你两姊妹照看她的。
一餐饭在女儿打打闹闹中吃过,就到了往常与母亲告别的时候。此时的阳光下,不知是家人难得相聚,还是日光久照的缘故,二姐脸上竟洇染出几缕红晕,笑声,也变得清亮婉和。我满上一盆热水,母亲端来炭火,拉着二姐开始洗澡。手程序化地行进,触碰二姐山高水低的身子,抚摸二姐二十九岁的熟透的女人体,成了我那天必须为之的尴尬事。有好几次,我不再敢把手伸向裸体的二姐,在二姐近乎完美的肉体面前,似乎总在心底潜伏着的某种犯罪感,令我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手来……如同面对曾经描摩过的众多裸女,面对眼前肌肤毕现,似一座鲜活雕塑的二姐,我还对她身患精神残疾这个严峻的事实开始了怀疑。而二姐好几次对自己体肤的深情凝视,又为我当时的怀疑找到了借口。在我的神情恍惚中,洗浴,在母亲的把持下总算完成。
为二姐换上新买的衣,搀着二姐回到屋场外。二姐又一次地扯过女儿抱进怀里,嘱咐我们要带好满崽——我的女儿。还说了好多如何才能带好满崽的话。可当我想要抱回女儿时,发现竟然一时难以推开二姐的手。天色渐晚,我以略微嗔怪的神色看向二姐,二姐停止唠叨,只把眼睛看向怀中的小女,满眼流露出只有母亲才有的慈善与温婉之色。看起来,她全然没有顾及我急欲赶往自己小家的愿望,也似乎没有看到我开始变得艰涩的笑态与眼神。
其实在饭桌上我们说着要走的话题时,二姐不舍的眼神就开始在我们四个人的脸上不停地流转了。她先是打断我们的话题一次次央求我们住下来,我们不响应,只好将女儿要到怀里抱了又抱……终于,二姐怀中的女儿哭了,回到我手中的女儿一直哭到好远好远。后来想,二姐一定跟着望到了好远好远。但我居然一次也没有回头。许是女儿有先知,她超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天,是一种诀别。而我们竟不得而知。
那天,我们抱着嘤嘤哭泣的女儿回到家中,开始繁复不变的、不得不以女儿为中心的种种琐碎。因为凡俗生活的琐碎使我们对心中飘荡着的梦想痛感力不从心,所以更多的时候我们常常诅咒这些琐碎。我们毫不领会这些琐碎对于有些人来讲,其实是一个有非常意义的生活。特别是对于二姐而言,这些琐碎,简直就等于仙女在天堂里的漫步。她穷尽一生的努力意欲抵达的这种漫步,我们只须提脚便可完成,可她,却永生无望。所以,在分手以后的那些天,我们没有留一丝闲空来回想从未生育的二姐在分手时刻对女儿的那种特别的疼爱,也没有去想两次遭到婚姻背弃的二姐眼睛望向我们一家三口的时候,是怎样的羡慕、留恋与绝望。
直到我回家刚好满二十天后的那个下午,从母亲的电话里得知,我的二姐已经完成了对自身命运的最后抗争,决绝地离去,我才猛然觉醒,我们每天都享有的这些琐碎,其实是一种怎样的幸福。
2
人一旦见过亲人死去的面目,便会终生不忘。
跨进二姐房间的那一刻,便感到有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地摁住了我的心脏,令我喘不过气来。空气中弥漫的死亡因子,看不见,摸不着,但存在着,把我的进气出气都侵蚀得透心的寒。很难想象,那曾经是一具生命的载体。怎么我都不相信,那被平放在地板草苫上的,一具瘦骨伶仃、只粘着层皮的骸骨,会是二姐。仅半月不见,头发蓬乱,手脚皆如枯爪。一本书遮盖着她不再有任何声息的五官面相。唯有身上那件红衣,似乎有些眼熟,可它能够作为二姐身份的物证么?那还会是二姐新嫁时包裹过她青春枝叶的红衣裳么?可那的确是啊!那件曾经映照着二姐生命光芒的红夹袄,此时套在二姐的躯干上,显得是如此拖沓、褶皱、滑稽……
红红的颜色,像寒血,在我眼中渐聚渐散,茫茫的一片,刺痛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夜半,胆大的堂姐不顾母亲的劝告,执意掀开二姐的面纸。我猝不及防,全身如被电流击中:那是一双怎样绝望的眼睛?似乎要洞开坚硬的房顶穿透整个的宇宙;嘴,微微张着,像是要告诉我一个她认为的真理,又像是在历数这个尘世留给她的太多委屈……
再用劲,都……闭不上。母亲泪如潮涌。半月不见,母亲说话似风中残烛,头上白发猛增。到底是为什么?我问。母亲告诉我,在我们一家子走后,二姐大哭了一场,直哭得日落西山,深夜也没有停住。无论母亲如何追问,都不说一句话,且不吃不喝,连一口水也不喝。叫了医生,检查说没有病,吊水,她拔掉针头,就连母亲含着泪水求她,用奶瓶滴注她最喜欢吃的灌头汁,都拒绝进食,二十天时间,竟这样活活饿死。
她是自己挣脱了生命的牵绊,斩断了伸向生命的任何触角,关闭了所有的生命之门,以决绝的方式,让自己窒息而亡的。
她这个样子,迟去不如早些去,免得在阳间遭罪。在场的每个老人都这么说,来的亲戚们也这么说,父亲、母亲这么说,大姐也这么说。
难道这就是二姐应该承受的生命结局么?向着二姐的遗骸,我问自己。问得一股寒流从地泛起,浸遍全身,直至全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