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想起父亲,我有点怕老
作者:王渊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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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冬季,家人和亲戚使尽了所有民间的办法,请巫婆罚神、抽签算卦,对着炕门洞呼喊,一一不能见效。都打算准备后事了,父亲还不甘心,后来终于在七八里外的北斗角村一间牲口草料房里,找到了头发胡子已有一寸多长的兄弟。给他在子午镇剃头刮了脸,连夜领了回来。第二年开春,父亲回他老家庙背后住了一晚,第二天趁早饭时分,在街上挽袖磨掌,把邻家瞎子老王弟兄两个咕咚两下摔倒,狠狠揍了一顿后,夹袄往肩上一搭,一句大话没说,大步流星走出街巷。那天,在幼小的我眼里,一身正气出手利落的父亲,简直是个英雄。
在生产队,一些人十几年欺生不成,明里犟不过他,就暗地里合伙攻击陷害他,他们向军宣队提意见,要定父亲个富农分子。父亲知道后,那天领着我找到驻队军代表房子,解衣亮出背上伤疤多处,诉说了他年轻时翻墙逃壮丁,给地主扛长工打短工的经历。几天后,军宣队在社会员大会上讲:刘家是富农没错,王守纯却是个贫贫的贫农,提意见的人以后不要再翻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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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年的超负荷劳作,随着年岁的增加,父亲已经显现出多种病症,胃疼后面紧接着是失聪。五十多岁后,他只能吃母亲擀的面条,每次要煮得烂熟。“文革”开始那年,父亲被指派到大队的窑场背砖。砖厂一年四季吃的是冷而生硬的大米饭,胃根本承受不了,他就用蓖麻叶和布兜包好给我们拿回来,那些天,我们姊妹夜里硬是不瞌睡,等着加餐他“省下”的美食后,推开碗进入梦乡。
放了学,我和伙伴们黄昏在场间捉迷藏,有几次从麦秸垛钻出,看见父亲蹲在积子拐角,双手抱头痛苦地吐出一摊酸水,我们就捂鼻子,扮着鬼脸逃开。在家里,每看见他用手攥住胸口的表情,我就慌忙转过脸去。
记得父母吵嘴是由双方先后失聪开始的。耳聋了,再精明的人都走神,他们就用眼睛译话,家务事太杂乱,每每就词不达意。愈不便沟通,疑心就越重,脾气也就坏得不行。有时正吃着饭,碗筷就摔了出去,父亲总怀疑母亲骂他,怀疑释疑的次数一多,双方就更没了耐性。每次一吵起来,我们姊妹就从中劝父亲,说他听错了,慢慢的,再解释就哄不过去了,因为父亲从眼神能看出母亲骂他的口型。自此,家庭和谐的气氛被耳聋打破了。后来,逐渐升级到天长日久的怨愤,一生好强的父亲,在我们的躲避中被孤立了。
在上了中学的我心中,农民父亲是不应该有,也不可能有思想的,他的愿望一经那缺牙和落满胡须的嘴里说出,就觉得过时和可笑,我们的许多做法也就全然不考虑他的心情好坏。
锅头连炕的大炮跟儿,是父亲的王位,一顿饭熟了,母亲先给父亲舀一老碗,然后依次是我、姐姐,最后剩下稀汤,母亲给自己舀上,泡几页干黑馍片,或是铲些锅底将就吃了。父亲靠在尊位,这种按体力劳动形成的习惯雷打不动,也日渐养成了父亲的坏脾气,不满意了,就对母亲发火训斥,扔筷子摔碗,这在中国农村太普遍,可谁也没有深究这种夫权思想会带来什么后果。小则日常生活对家人心理形成压抑,对家务事的武断草率,大则对子女婚姻的强行做主。更为可怕的是一到老年,自个不敢生病,一旦身体垮了,就让生活在一块的亲人产生本能的报复,你刚强么,能行么,怎么就说不行就不行了!加之没有任何医疗和生活保障,你存在于生活中的只有生冷憎倔,像一堵坍塌的老墙,成为家人的累赘。而有公职的老人就不然,贫穷使乡村生活非常现实,村子一个退休干部病得动不了了,久病无孝子,儿子、儿媳都不耐烦了,母亲就劝说:“你们把那死鬼照看好些,他就比喂一头猪强,喂一头猪你也不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他咋说公家一月还给汇几百块钱呢。”
出身农民你要干活不知道省力些,年岁稍事增长,身体机能就很快丧失,力气颓减,一旦老化,在传统忠孝思想被弃之如敝履的今天,实质上你已失去了全部本钱。
头发已是长时间没剃了,父亲的光头不再晶亮,胡须如一把茅草,颧骨突出,额头皱纹深刻。一天,父亲张口给我看,说他牙齿快掉完了,咬不成东西。我看见上下牙床还有几颗,轻率的连槽牙门牙都不分,还不以为然。父亲失去了起码的咀嚼能力不说,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两颌深陷,面容消瘦,只是两眼依然大而有神,黑色棉袄一穿,模样酷像晚年遭贬的林则徐。劳动回来,父亲脱鞋上炕,往北面一靠,被子抻上膝盖,几个蒸红苕,一碗包谷糁,夹着浆水菜,硬是用牙床拼压着咽了。
1972年刚入冬,张村二姑又来诉苦了,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父亲就耍了大方:“那就把窑里的红苕给一些吧。”谁知姑姑回家拉了辆架子车,由姑夫亲自下窑,把几百斤红苕全部掏空拉走了。她岂知这也是我们全家多半年的食粮啊,为这,父亲看了一个多月全家人的脸色,活再累,炕栏上也只能摆一大碗包谷糁子了。
父亲因牙齿过早脱落,粗食冷饭导致胃病、双耳失聪引起失神和多疑,重体力活出汗多,饭食中要摄入大量食盐造成血压高,体力下降,脾气迅速火爆,哥哥的体弱和工作多变,也不能撑起一家的天空。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无异于陷入罗网,拼命挣扎,颓败是必然的。尤其是高血压,这个不叫病的多病之根,彻底摧垮了一个刚强父亲的体能世界,看似颜面通红,举止正常,实际上头晕目眩,六神缺主。在农村身体没有真正倒下还是全劳,生产队长照常派活,中途扶犁回家就太不正常了。也真是凶险,一生不服输的父亲,就在这样晕头躁脑中肩扛背驮着五六个日月季年。
大哥的婚事因遭闪失解决得太迟,进城工作又解除了合同,家境每况愈下。没有一分钱看病,父亲几乎没有去过医院治病用药,农闲时节,他每打听到一个治病偏方,都是自个调治,自我感觉。讨几个猪苦胆,里面装些绿豆,在廊柱上吊几天,再剥开龇牙咧嘴吃了;水田里捉几只青蛙,用剪刀剪下双腿,裹着蓖麻叶生吞活剥,仰头强行咽下;泡银杏树叶子喝,撅水芹菜渥浆水,几乎把精成遍了。症状稍有减轻,就撑着身子下地去了。越是没用,越是焦躁,身子越是消薄,越受不下人的话。农活实在干不动了,他就拄着棍去田野拔猪草,扫树叶子当柴烧,病症一来,随便坐在田坎台阶,太阳穴的血管暴得老高,光头黑红,眼珠像喝醉了酒,涎水滴得老长。情绪也控制不了,有时笑着笑着就哭了,有时正答话着突然就哼一声笑了,一笑就收不住,声音像鼓风机停了电那种,拉得很长,最终却是哭了。久之久之,情感也变得脆弱起来。这年月,大嫂奶养了一个女孩,怜爱之心使这小孩几乎成了父亲的精神寄托,城里娃细眉细眼,哭笑也细密,看护中也就打发着父亲的孤寂,三年后还给了人家父母,他无法阻挡,就整夜整夜在后屋叫:“娟娟,娟娟……”声之凄凉、悲苦,像夜半林子里孤愤的狼嚎。
体力和威望同步丧失,举止言语日渐缓慢,嘴把饭菜收揽不住,身上也脏兮兮的有了气味。随着病症的加重,神志恍惚,喜怒无常,他还失去了热炕墙根的尊位,被一面土墙隔在了后檐屋子,吃饭从一个小方孔往过递,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碗碟经常就被打碎了。从来不受人话不看人脸的父亲,短短几年就被高悬的血压,折磨得不成样子,沉默代替了暴躁,一张口就是无声而失控的哭笑,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废人。
1974年我中考不中,羞于见人,回到家里一连啼哭了两天。这天上午我抹泪从三队来到父亲身边,一直糊涂着的他忽然清醒,从后檐屋里拿了两个担笼,让我扶他去地里拔猪草去,父子俩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田埂的草,像绿色的火苗燃得正旺,到了地头,父亲颤巍巍看了我一阵,挣着说了一句:“这对你是一个打击。”目光里没有丝毫抱怨,这使我一霎时泪如雨下,我自知他把教训错用成了“打击”,可这却是父亲一生说给儿子最深刻又最无奈的一句话啊!艳阳下,病父幼子站在半人高的玉米地头喘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