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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6期

想起父亲,我有点怕老

作者:王渊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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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四十六岁了,和我现在同等年龄,这个在旧社会给人扛了十几年活的关中汉子,赶上解放上了门,才结束了三十七岁的光棍生活。这年,母亲已守寡十年。
  父亲弟兄五个,没一个人成家,在兵荒马乱的年月,抓壮丁,支公差,死的死,病的病,只有父亲叔父老三老四长得精壮些。在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的民国,为了糊口度日,二人结伴靠彻年给临方大圆的庄户人家打胡基、垒土墙、盘炕、盘锅头过活。我儿时跑在泥糊的街巷唱的歌谣就有:“海(儿)老三,田(娃)老四(父亲叔父小名),打胡基,供木子,盘烧炕,垒墙堤,打虎还要亲兄弟。”“一把灰,两锨土,二十四锤不离手,肩着石锤到处走……”
  这些歌谣虽不大合辄押韵,却生动地唱出了父亲叔父在方圆乡村的苦焦生活。
  把夯土坯叫打胡基,我没有考证,想必不会是历史上胡人入侵关中的引进吧。这种土活,我幼时去地头给父亲送饭时亲眼看见。它究竟有多繁重,反正在上世纪那一年四季众多牛马般负重的劳动中,唯有打胡基是庄稼汉们最不愿干,也是生产队长最派不出去的活路。我们大队农场有次派一个受管制的教师干这活,教师不干,农场主任说:“你身强力壮,有啥干不成的?”教师顶了一句:“那你让我生娃我也干么!”中国农业至今没有出力轻重的计量方式,这种活的程序是:先一天担水,把地面泼湿,土墒渗到,第二天不等天亮,一人挑两大笼草木灰,一人扛着石锤和木子,支在地头一块方正的青石上,就叮叮哐哐干开了。供土提锤两个人须紧张配合,除了吃两顿饭,谁也没有歇息的功夫。供方挖土、拣渣、捣碎、放木子、撒灰、装土,环环相扣,提锤的人跳上去踩实虚土,双脚抹边,轻重砸二十四下,弯腰扶起搬走垒成摞子,步步相连。五百页一摞,一气子从一大早干到半下午,一摞胡基就起来了。咂着旱烟绕一圈,看看稳定与否和顺风走向,放下烟锅,又开始锤打。赶天黑挑灯时分,村子上空被炊烟笼罩了,第二摞也就打起来了。记工员指点着数够页数,一天十分工才给记在账上。周而复始一年,才挣来一家大小的口粮。
  长年重体力劳动,父亲的胳膊和腿肚子青筋暴凸,像蚯蚓黄鳝纵横爬满,看着特别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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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记事到父亲去世的十几年里,我们一家五口人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不管粗细粮能吃饱肚子,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父亲长年累月的下苦和能行。父亲是上门汉,本来在队里就不气长,经常受到户族的排挤和歧视。1964年家里又补定了个富农成分,政治高压总要找个出口,加之又生了我姐弟三个,父亲就默默的承受着体力的重荷。生产队的所有重活,诸如扶犁耙耢挖旮旯,上山砍割扫帚,起牲口圈,窑上背砖,割谷捞稻子,农忙时一一干遍,忙天一过,又积年累月的打胡基。父亲一年最盼的是下连阴雨,不管下几天几夜,他都一觉连一觉的睡在炕上,间歇处取出那架独腿眼镜,用他上过三个月识字班的文化,一字一板的躺着看古书。屋檐的雨水织网积潭,也贫弱地积攒着他新一轮的气力。父亲夸起新社会只有一句话:“终归不抓兵躲壮丁了么。”当然还有热炕头上生长的儿女。
  父亲对先房的哥哥胜过亲生,从十岁养起,爷儿两个相处几十年,从来没有红过脸,哥哥青少年体质弱些,父母一门心思供给他上学,尽量不让他染指农活,两姓组合的家庭,亲情间没一点缝隙。
  庄稼活七十二行,没有难倒父亲的,庄户人说溜嘴的技术活,他都干得特好:提笼撒籽,扬场摞积子,套车拉运,套种间作,务瓜畜牧,出门看天色,抓籽观成色……也正是他天生的能干和聪明,我们兄弟姊妹几个,才少了许多成长的苦难。母亲说:“你伯是一面挡风的墙,有他在,咱娘儿几个不会吃亏。1958年上山割扫帚,只走了半月天气,咱一家人就受人欺负,排队食堂净打了些稀汤,把你们饿得个个口舌生疮。”
  我的出生是父亲中年得子,父亲让我姐弟三个把未成过家的叔父叫爸,把他叫伯,并把大姐自小交叔父养活,后来费劲巴力把我的户口也迁了过去,这样既对叔父是一个慰藉,也是给王家留下个根苗。也正是这一点过人的见识,在唯成分论的年代,才打通了我们的前途。姐姐靠超常吃苦成了教师,我曲曲折折地当了干部。父亲对我的怜爱,是用肩扛背驮弯腰掘泉引出的一条长河,而我竟无点滴相报,这成为我一生无以名状的愧疚和遗憾。每当夜深人静,灯下冥思或临窗远望着终南山,我的心就和笔头一样沉重,他平凡而苦难的一生,使我屡次参悟生命的短促和无奈中,唯其爱是无法偿还报答的。
  我对父亲的记忆是从两顶棉帽子起始的。那年月,我父子一人戴一顶布制棉帽。我架在父亲脖子上,冷风一起,放下棉扇系在下巴,一热,再拎上去,在街巷人群里惹来许多羡慕和赞叹。连十里外的集日,父亲也架着我不轻易放下,他打胡基认识的人家太多,集上许多卖吃喝的就招呼着递给我吃食,还夸我长得英气:“简直是三叔的缩小么。”我在上面,听见笑声,根本不懂父亲的得意,只被他一走一颠的,穿过衣着臃肿的人群。王曲桥头有一个中年人,卖腊汁肉认不得秤,父亲就把我放在车辕上,帮那人卖肉,并不时撕上一块塞进我嘴里。卖完了,那人又用麻纸包了一块给我放在帽壳,那是我吃得最饱最香的一顿肉了,一直香到几十年后的今天。夸我的人多了,母亲一次笑着说我长得啥都合眼,就是耳朵小了,父亲回了一句:“猪的耳朵倒大,那是要挨刀子的。”
  一天我正在院子玩着,大街上起了哄,跑出去一看,五十多岁的父亲正和一个叫何俊山的青年人比摔跤。何俊山身体正强壮着,又高出父亲头半,二人怎么就说高了,都放下井台水桶,在众人的喊声中踩开了场子,打胡基出身的父亲手脚非常干净利落,不等挨身,连续两次把何俊山摔倒在地上。乡党的喝彩声让何俊山伤了面子,不等准备好,他一头就扑了过来,父亲笑着拦住他说:“算了,反正是耍,我让你个腰吧。”说完转身让何俊山抱起后腰,才摔倒了。
  儿时,感觉最香的,是父亲塞进我被窝的那半碗面条和一方锅盔。缺粮的年月里也缺柴烧,家里仅有几升白面,在父亲上山砍柴时,母亲才擀面片子下给半夜起来的父亲,再烙一方锅盔作干粮挂在扁担上。每次,父亲都舍不得把面吃完,让母亲叫醒我吃干净,才挑起扁担出门。怕天长挨饿,熬灯油,我们都睡得很早,一听见父亲打柴回来,专门操心吃的我就醒了,伸出光胳膊接住父亲省下的锅盔,一口一口嚼完才进入梦乡。至于父亲要上几道山梁砍柴,背桩子跑几十里山路,跋倒坡手脚并用和野兽周旋,葛藤勒腰御寒,泉水浇渴充饥,那是甜梦之外的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1965年冬天,父亲去抱龙峪深山砍柴时,一闪身,从悬崖上摔了下去,昏迷了两天后,街北一块去的那俩人才传出口信。家里一下子乱了,母亲和我们只是哭,叔父从三队过来一问,皮绳往肩上一搭,二话没说就往山里赶,在半山腰一棵枣树杈上把他吊了上来,百步十步一歇,硬是把他哥哥背了回来。庄稼人命贱,没医没药,父亲在土炕上睡了一个多月,才慢慢恢复了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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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革”,在中国终将是一段奇丑的历史。1969年11月一天,村南的代号112工厂放了一场中共九大纪录影片,看完电影第二天,大字不识一个的叔父端着饭碗在门前吃饭,突然说了句:“林彪,我看毛主席要挨出这人的标来。”
  说者光图嘴受活,听者却有心。早就觊觎我家两间房产的本家四婆和隔壁光棍瞎子老王合谋,把叔父的反动言论报告给了驻队的军宣队领导。几场批判会开得他签字画押,丢了房产后,突然失踪了。
  冰天雪地,父亲丢了和他十几年结伴扛活、手足情深的四弟,也倾塌了我和大姐过继收养的靠山,他牵着姐姐顶着风雪,找遍了方圆几十里的崖谷、树林、茅庵、大口井,每天回来,往前院一蹲,哭喊一声:“兄弟啊!你让哥提住裤子寻不着腰了么。”然后用头狠劲咚咚的撞墙。一时间,全家老小像起了灵柩,一片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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