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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1期

阿纳姆地风物记

作者:乌热尔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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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艾瑞克就是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
  那天上午,夜猎回来的人们刚刚睡过一觉,还没从极度紧张和疲惫的状态中缓解过来,恰恰就在这时,有人发现考尔的猎犬“思古塞”不见了踪影。夜猎中它曾死死地咬住野猪的耳朵,把它弄得原地打转,但制服那只长着獠牙的大家伙,“思古塞”也付出了代价,它下颚底部的皮肉被野猪獠牙挑穿,腰脊上也有两处流血的伤口。眼下,这位无畏的“斗士”会去哪儿呢?考尔显得很着急,他在营地里四处喊着爱犬的名字,一些人也加入了找寻的队伍,寻找的半径也随之扩大到附近的树丛。两个小时过去了,仍旧不见“思古塞”的影子。这时人们有理由确信,“思古塞”准是闻到了路过附近的野猪气味,独自跑离营地尾追而去。那样的话,没有猎手的相助,“思古塞”的性命就处于危急之中。考尔急得有点发疯,他开着四驱的美式沙滩车,横冲直撞地朝林中急驶而去。
  过了好久,考尔回来了,他两手空空依旧耷拉着脑袋,表情沮丧极了。他找不回“思古塞”,也就算认定这只猎犬报销啦。
  营地里,艾瑞克一时成了局外人,他一直在厨房的火堆边埋头做着“迪吉里杜”,不知人们在忙碌着什么。有人路过厨房时,顺便问了艾瑞克一句:“看见‘思古塞’没有?”艾瑞克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用鼻子在空气中闻了闻,然后说:“它在附近。”他语气平和,回答得十分肯定。
  他的话让人将信将疑。人们在营地里开始了最后一轮寻找,有人推开副领队冯涛虚掩着的屋门,一个惊喜随之而来。原来“思古塞”大模大样地酣睡在冯涛的床上,它侧身而卧,伸展着四条腿,嘴巴里还发出轻微的呼噜声。“思古塞”的睡态把人们逗乐了,大家悬着的心顿时落了地。
  猎犬失踪的“事件”一过,人们猛然回过味来,艾瑞克怎么可能会用鼻子闻到“思古塞”的气味?因为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呀!这时人们才觉得艾瑞克不简单,他身怀过人的本事,如同一条潜卧河底的大鱼深藏不露。
  两天前,杰森同艾瑞克一道去射野牛,摄影家梁子也随同旁观。很快,梁子便发现了一个小秘密,通常的情况下都是艾瑞克告知白人猎手杰森,左前方的树林里有一头野牛,右前方的灌木丛卧着一群野猪,而杰森得到这样确切的判断和定位后,才蹑手蹑脚地朝那个方向摸去,在距离猎物大约三十步的范围拉开他的弓。梁子对艾瑞克的印象是,这位原住民猎手在丛林里有超人的感觉,他几乎是凭借直觉来判断猎物的方位。
  那天,精力旺盛的杰森也有自己的表现,他抢先发现了远处草丛中晃动的一头野牛,他还取出十倍数的瞄准镜瞧了瞧,然后示意艾瑞克他要朝那个目标出击。艾瑞克用鼻子闻了闻空气,对他摇摇头。“那是一头死的!”艾瑞克说。杰森不信,他觉得那头野牛仍在走动。等杰森穿过三百多米宽的荒草地,奔到那个目标跟前,结果发现还是被艾瑞克言中了。原来,三天前,考尔乘坐直升机陪同电视录像摄影师在空中拍摄时追逐了一小群野牛,待直升机着陆后,考尔快速地跳出机舱,在草滩上采用跪姿连发三枪,击倒了一头孤牛。三天后的这一时刻,艾瑞克从很远的地方用鼻子闻到了它的死亡气味。
  我对澳洲原住民传统文化方面的知识积累极为有限,仅从资料上看,原住民猎手们一直以梭镖、投掷棒为主要狩猎工具,他们猎捕的对象多是有袋类动物和鸟类。在那荒野丛林中日复一日地使用简单工具的煎熬和磨砺,造就了猎手们辨认、跟踪、捕杀猎物的超凡能力,个人素质达到了一种极致的状态。
  坦率地讲,像艾瑞克这样有着超常嗅觉的猎手,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所见。虽说,同我打过交道的鄂温克、鄂伦春族的优秀猎手已经不在少数。
  对猎手艾瑞克不同寻常的素质,人们很快就忽略不计了。但这位貌不惊人的原住民猎手的形象却在我眼前挥之不去,他成了一个充满神奇魅力的谜团,一个蕴含着无穷能量的象征。这使我想起人类学家科克·胡夫曼的一段话,他在谈及现代社会与澳洲原住民部落之间的关系时说:
  “现代社会的问题之一是,我们总是认为他们的文化很原始,但我曾和他们一起生活过十八年,我认为我们可以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他们的思想更加开明,他们对大问题更加关心,而在西方,我们只关心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我们的文化总是关于:如何以更快的速度旅行,如何活得更长,如何赚更多的钱等。”这无疑是一位白人学者的见解,看得出来,他有一个清醒和理智的大脑。
  
  地权拥有者
  
  8月5日的一大早,我们便来到了艾丽斯泉市(Alice springs)的“安塞克”纪念碑前,准备同一位当地的代表人物会面。“安塞克”纪念碑坐落在一个小山顶,它是为了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牺牲的六万将士而修建的。在这里,可以环视艾丽斯泉市的整个街区,远望周边的旷野和延伸到天边的荒漠丘陵,在这一视点足以感觉到澳洲大陆的广阔与博大。艾丽斯泉市位于澳大利亚中部腹地,地处稀树草原与沙漠的交汇地带,这里有多处世界闻名的自然奇观。
  此时,从大漠中吹来的风已带着凉意,我们大约等待了二十多分钟,全身上下已感觉到阵阵寒意。当我们考虑是否再等待下去,担心上午的计划有可能落空之时,与我们会面的主人公已经朝我们走来。她中等身材,古铜色的肌肤,年纪大约在六十岁上下。她的名字叫因巴塔(在此使用了音译简称),是地道的原住民出身(如果我没记错,她属于阿南古部落)。她平和的神态中略显几分矜持,但她很快显露出作为一名社会活动家、部落代言人的自信和风度。总领队刘漫先生重视这次难得的会面机会,主动担当了现场翻译的角色。刘漫介绍说,因巴塔女士是艾丽斯泉市这片土地的“地权拥有者”,这一大片土地属于她的家族。她本人是颇有影响力的社会活动家,是原住民“地权运动”的发起者之一。因巴塔女士似乎揣摩到我们对什么问题感兴趣,也意识到该如何利用这次机会谈些她所关注的问题。她在用英语表达简短的欢迎之后,便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直觉告诉我,因巴塔话语中表露的是原住民最真实的情感和立场,是在任何一本书中阅读不到的。“我们原住民的历史超过了六万年,可澳洲白人的历史只有两百年。”这是她开场白中最简洁的一句话。“这里的原住民分成不同的民族,也可以理解为不同的国家,有六百多种语言,各自有自己的律法。1950年前后,还有200个小国家(原住民部落)。从那之后的五十年,这里的原住民有了保留地,才从丛林里走出来。直到1967年,所有的原住民获得了公民权。”因巴塔女士简洁的话语中省略了背景性介绍。她特别提及了1967年,我记得玛瑞娅女士也曾谈到过1967年,看来那个年份对于澳洲的原住民具有特别的意义。那一年一定发生过重大的政治事件和一些有趣的故事,但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就连同行的一位白人女士听到原住民的历史境况也颇感惊讶。对于澳大利亚近代史我只能说略知一二,大概从十七世纪开始,西班牙人、荷兰人、英国人到达澳洲海岸外航行。1770年英国航海家库克踏足这片土地,声称东部海岸由英国占领。1788年英国遣送首批流放犯到此,于当年的1月26日这一天在悉尼建立了第一个殖民地,后来这个日子成了澳大利亚的国庆日。由此可见,这个于1931年在英联邦体系内独立的国家,其殖民主义的色彩该有多浓,殖民主义的历史负担会有多重。因此,1967这一年份,对澳大利亚的原住民来说非常重要,他们经过几代人的抗争获得了本该早就属于他们的国民身份。对于澳洲立法机构而言,在1967那一年份,或许是顺应了当时国际上民族主义的进步潮流,或许是在社会压力之下采取的“去殖民化”行动,无论怎么讲这都是社会性进步和跨越。因巴塔说,这片土地是她父亲拥有的,1974年政府把土地所有权交还给了他们。在争回土地所有权的斗争中首先需要证据,就是要证明你的家族及祖先一直在此居住。对于千百年来以迁徙和狩猎为生活方式的原住民来说,要拿出说服人的证据还真有些困难。因为澳洲原住民的生存准则与其他古老部族的生存准则一样,就是要保持和维护大地母亲的原貌。为了争回自己的土地所有权,因巴塔的哥哥坚持在一片无水的沙漠中生活,过去他们的家族在那里迁徙往来,现在他要在那里长期居住,以证明这片土地早就属于他们自己。因巴塔整个家族都支持她哥哥的行动,没有饮用水就想办法把引水管接过去,他们在那里一住就是十年。“我们祖先的灵魂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他们没有离我们远去。祖先是支持我们的。我们拿回自己的土地,就是要像祖先那样生活,这是对祖先的承诺!为了拿回自己的土地所有权,我们住在那片干旱的土地,后来政府也给了我们支持。所以说,我们拿回了自己的土地,也是找回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在向最高法院提出诉讼时,我的亲属讲述自己一代一代相传的梦幻故事。我们的梦幻和这片土地联系在一起的,它是与生命、信仰、灵魂融合在一起的,对我们原住民来讲,‘艾丽斯泉’是我们的梦幻表达和汇集的地方。我们的梦幻和白人所理解的梦幻是不一样的。谁来讲述这片土地的故事,那么他必须是这片土地的拥有者。”因巴塔语调平静,她的话语充满了力量,蕴含着被现实磨砺之后的思考,我被她质朴的思想及深厚的情感所吸引。谈到这里,因巴塔停顿了一下,话题也随之一转:“欢迎你们来了解我们的文化、我们的语言和风俗,最重要的是你们首先要了解我们原住民部落之间相互尊重的传统。对于彼此的尊重我们有自己的表达方式、习惯和准则,这就是不属于你的土地,你的脚是不能踩的,你也不能代表它讲话。你们要记住,这个地方有白人的法律,还有我们原住民的法律。”随后,在回答我们的提问,诸如当下的原住民怎样继承古老的文化传统,怎样推出自己代表人物等等问题时,因巴塔的话语简洁而深刻:“……谁能传承文化、谁有知识、谁能真正代表传统文化,那么谁就拥有土地所有权,谁就会成为脚下这片土地的代表。”看来,这已不是说教,已成为他们共同遵循的准则。说不上为什么,也许我经历了太多的失望,特别是对身边那些自以为能代表一切的权贵们的失望,此刻,我被因巴塔的话语所感动,连我的心脏都在异样地跳动。我觉得因巴塔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伟大的女性,她在争取和维护原住民权利的同时,也成为保护人类古老文化财富的特殊贡献者。
  之后的几天里,因巴塔的话语成为我们理解这片土地,以及理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的一把钥匙。
  
  乌热尔图,作家,现居内蒙古海拉尔。主要著作有小说集《七叉犄角的公鹿》、《乌热尔图小说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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