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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1期

葵花开

作者:陈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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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骗了她,她心底还是喜欢他。他骑辆二手“大路易”,车子发动好半天才能打着引擎,有时骑着又熄火了,有回过个铁轨时车突然熄了,远远有列火车驶来,车子老沉,卡在铁轨不动,简直像惊险的好莱坞电影,黄昏空气里迸发剧烈摩擦的气味——她把它读成了死生契阔。她急了,拼了命替他推,高跟鞋把脚崴了。深秋,她一身全被汗湿透。那次他很感动,说,我还以为你会吓得跑掉呢!她说,怎么会?!那一刻,她的确觉得两人的命是系在一处的!她不能扔下他,那么大的广州,他们就是彼此的亲人!
  ——经历过这样的事,他怎么还会借钱后就玩失踪呢,她拒绝相信自己糟糕的运气,虽然事实明摆着。这时就有个大她十三岁的男人出现,从精神上抚慰她,物质上支持她,他是公司的一个地市经销商,长相普通,但正因普通更显稳重老到。她原本也觉得和他没可能,但一来二去的吃饭K歌短信,也就有些说不清了。他有太太,不过感情不好,他说离婚是早晚的事,他们想等女儿高考完就办,大概还有两年时间。
  她过生日,他送了条从香港买的古琦丝巾给她,还有一捧玫瑰,带她去酒店顶楼吃饭,那个酒店的楼层和消费一样高,三十几层,她在举杯的刹那仿佛觉得他把整个城市的灯火都送给她了。作为回礼,那晚车晓玲把自己回赠给了他。在一起快两年,她发现他根本没有离婚诚意。而她不觉二十七了,仍瘦,但和二十出头时的瘦又不同了,那时的瘦是诗,是词,是柳叶婉转,这时的瘦就有些显出局促了:年龄越往上,女人的瘦就越显得资金周转不过来似的。
  她有点慌,原本和那人在一起就瞒了家里,她又催他,男人说这事有些麻烦,太太得了抑郁症,他若提离婚,女儿会恨他一辈子——终究,女儿才是他嫡亲的人,最在乎的人,最不舍得伤害的人哪。或者,女儿是他早准备拿来搪塞的理由吧,车晓玲的心冷掉了,一冷,就发现,这事原本通俗,打开头,她就该想到收梢,她哪就会是这种通俗故事的一个例外?和超市摸奖一样,人人都抱了点自以为是的运气,最后摸上来的不外乎全是安慰奖的扑克一副。她从同居房子搬出来,隔周再取落在那的东西,发现锁换了。他说是太太发现,找人换的——他尽可以把什么都往太太女儿身上推,反正,她在她们面前名不正,言不顺,唯有理亏,也不可能去找她们。
  认识了职员郑庆。和她同年,相貌是看一眼再想起要费劲的那种,五百度近视,有不少白发,少年白,头发山鸡般地支楞着,青春痘在脸上留下了些暗印,略厚的唇,话少。若在前几年,车晓玲不会同他有什么瓜葛,但此时的她已非彼时的她,只想找个江阔云低、宜成家的男人。
  那段日子她消沉得很,郑庆没问过她过往,她也不想再提。不再提,此前所有过往就有可能变成消逝的隐匿。有晚她不舒服,他来给她做饭,炖鱼头豆腐汤,小火煲了四十分钟,撒在面上的芫荽择洗了五分钟,超市最后一把,有些焉黄,郑庆一根根择,坐在小凳上的郑庆蜷弯着身子,眼睛快凑到菜上。窗外,谁家传出王杰的老歌《安妮》,“安妮我无法忘记你,安妮我不能失去你,安妮我用生命呼唤你……”车晓玲埋在被子里哭了,谁会用生命呼唤她呢?又有谁值得她用生命呼唤?她所经历的男人啊,都全他妈的不是玩艺!她哭得泪流满面,那些纷扰的前尘往事从此都去了吧!她车晓玲要找个人择日嫁了!
  和郑庆认识半年后,结婚。吕玉琴知道女婿郑庆的家境时,心有不甘,但女儿也二十八了,大女儿车晓云的儿子都上幼稚园大班了。吕玉琴炒股,知道车晓玲既错过了抛的最佳时机,只能当断即断,等下去,风险相当大,没准从此套牢——如今多少大龄和老龄女单身?无论如何,郑庆家境虽不尽人意,但他本人配车晓玲也差不到哪去吧。而且,吕玉琴和女儿车晓玲共同觉得还可安慰的是,郑庆毕竟可靠,情史清白,现在找个情史清白的男人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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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庆提了妈想来的事后,岳母吕玉琴第二天吃饭时感慨,“这房还是小了!我们这四人一坐,厅就差不多了,早知当时买大一些就好!”
  “妈,你说得轻巧,就这还贷了二十年呢!”
  岳父就说吕玉琴,“有什么小的!还有好些人住不上房呢,郑庆晓玲他们还年轻,赚了钱再换大的嘛!那时一步到位,买你姐那样的复式房,也让我们享享福,你说是吧,晓玲?”
  “爸,你等我买复式可难了,您指着郑庆呗!”
  “妈这次要来广州看来是真难了!”郑庆想。
  郑庆打了个电话给妈,打了两次家里都没人,郑庆打给郑强,郑强在送客人去机场,说不清楚妈去哪了,可能上哪逛去了吧。郑庆本想说,让郑强有空多回去陪陪妈,想想,说了也是废话。郑强忙着赚钱,现在住的房子连个像样点的院子都没有,团团回来都没地方玩,郑强想换套小区里的二手房。
  晚上打,妈接了,郑庆把编好的谎话说了遍,“妈,我这几天加班,本想让你周末来,今天临时公司派出差。去多久?哦,可能半个月吧,我一回就打电话给你。”郑庆有些紧张,心虚,他怕妈多想。他觉得妈已经猜到了只是不说破,这个电话把他手心的汗都打出来了。
  “好,庆你忙,在外头要当心身体。”
  “知道。妈,你也注意身体,忙完我就给你电话。”
  郑庆算了下,岳父母来已经十一天了,岳父的同学聚会业已结束,他记得车晓玲说他们可能住个把月,那么,也就是说还有二十天左右岳父母就应当回湖北了。
  接下来的日子,郑庆被一种隐隐的焦躁围绕着,每过一天,他都恨不能在纸上划笔正字,二十天,四个正字。他心神不定,自责沮丧,念书时,他想工作了就好了!就能把家担起来,让妈过得舒心点,但事实呢,工作了,成家了,却连妈想来住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岳父母走了就好了!他马上给妈打电话。
  在郑庆心里的正字快划满三个时,岳父母却似乎还没走的迹象,吕玉琴老师已把这一片菜场超市摸熟,和小区里晨练的一些女人也熟了,你买条小丝巾送我,我买袋糕点赠你,很是热络。岳父仍在家关注天下事,闲了戴着花镜看报,或研究超市的货品手册,从中找出实惠超值的信息告诉吕玉琴……住了这段日子,岳父母都表示广州气候温暖,水产品也比老家新鲜便宜,挺适合老人安居的。
  当然他们提过回去,车晓玲说:“急什么,再住住,你们买菜烧饭做家务,是嫌累了想回吧?”
  “累倒不会,就怕累半天没累到点子上,瞎添乱。”吕玉琴老师说。
  岳父母来后,家里大小事都被他们揽了,大到开支,小到马桶——马桶这几日漏水,物业来修过,说一个零件坏了,但还能对付用,不过要轻按轻提,否则还得漏。吕玉琴特意晚饭时宣布了一遍。第二天早,车晓玲先上班,郑庆准备出门,听吕老师在那小声嘟囔:“不长记性!要么就买个质量好的马桶,省得三天两头找物业,晓云家的马桶哪会这样……”肯定是马桶又漏了,吕老师埋怨郑庆手重,没按照物业吩咐的轻按轻提。
  吕老师边嘟囔边出门去了,附近外贸鞋店来了批便宜的内销布鞋,吕老师总能灵敏地嗅到这些信息。她总是所费不多却收拾得体体面面,吕老师用洗面奶,护手霜,切黄瓜时贴几片在脸上,还自己染发。郑庆想起妈,妈的穿着和家里一般黯旧,妈很少买衣服,妈几乎不逛街,妈手裂了只抹点蛤蜊油。旧家具,牙缸里卷了毛的牙刷,洗得透光的毛巾,龟裂还舍不得扔的面霜,粗硬手纸,旧毛线织的椅垫……那个他呆了多少年的家,一点没变!它们年深月久,和妈牢牢长在一块了。想起妈,他的心就成了积水的潮冷洼地。
  这晚郑庆去了酒吧,平时,郑庆几乎不来这些闹哄哄的地方,更不会独自消费五十八元一扎的生啤,但今天他很想在酒精和烟雾中麻醉一下。音乐振聋发馈,喝着喝着,地面有些晃,他的人往高处飘,这感觉真爽!一种混乱抵御着另一种混乱,他由衷地想,酒吧真是个好地方!难怪有人迷酒吧就像染上毒瘾。就有人拍了拍他,“先生,你衣服掉了”,郑庆看见落在地上的外套,转身,他看见说话的女人竟是阿邵的妹妹阿唐!郑庆在阿邵那见过几次,职高毕业的阿唐很爱笑,有点胖,老公先来广州打工,在酒店当保安,先和女服务员有了外遇,再得了肝病,女服务员跳槽后人影都没见了。阿唐赶过来,一边陪老公治病一边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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