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流年
作者:万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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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梅湄为姐姐化的妆。她把姐梳妆台上SK—II的润肤露、粉底霜、粉饼等等全给她拍在脸上,除了上口红、腮红,她还给她把睫毛刷长,涂上眼影。梅青没有想到她最后的美是以一种惊艳的姿态沉睡着。
二
丧事很多要求都是依照梅湄的意思办。都说双胞胎有第六感应,梅湄的意思也许就代表梅青的愿望。梅湄每天都要花店送来五百朵白玫瑰,让梅青能安详地躺在鲜花中。梅湄曾参加过一些朋友父母的丧事,总感到在这件事上活着的人有些对不起死者,很多人就那样让他们的亲人躺在那儿,连形式上的庄严也没有,更谈不上给死者最后的干净与安详,只是忙着收礼,再看四周并没有悲伤的人,人们该笑的时候依然笑,该说的时候依然说。这世界不管发生什么,生活要继续,人们依然欢笑,这便是人间。
梅青在殡仪馆只呆了星期六一个整天,星期天的上午九点开完追悼会后,就送到火葬场。梅青变成一缕青烟,瞬间中就成了点点灰烬。死亡就在这时清醒着生者,什么是消失,什么是无能为力。两天前的这个时候,也就是星期五的上午,梅青还在上班,面对着她的同事,从从容容地做着她该做的事,她的笑容那样灿烂,声音那样悦耳。可现在她就不再是这个世上的人,她没有了。梅湄泪流满面地望着池江怀里抱着的骨灰盒,悲从心来,可是她不敢哭,她怕这场哭泣收不住,还连带他人。她的父母来了,在他们面前,她怎么都要表现得坚强。她知道她现在是父母的支柱,她的从容与冷静能给父母一种安慰。她知道父母的痛,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人间最悲惨的事。梅湄在人群中常常偷偷地用眼角去看池海,他的神情更多是茫然,却没有彻骨的悲痛。他不敢迎视梅湄家人的目光,他的目光里游移着一种躲闪。他的朋友同事很多,所以梅青走得很热闹,很多她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人都在她遗体前默哀悼念。梅湄想其实她绝对不想这么累,这个时候也许她只想着与亲人呆在一起,再听听他们的声音。可是人世间的形式在你走的最后一刻也不会放过你,你没有任何反对的能力,任活着的人摆布,与他们一起表演,顺利地完成丧事的一切操办。这是梅青在人间最后露脸,像是在谢幕。
梅湄从知道梅青走的那一刻起,一直就没睡过。这时她感到了吕响的好,他总是随着她,知道她要做什么,他便派人去落实去操办,心痛得无力的时候,吕响让梅湄靠着,让她安静地流一会泪。梅湄的脑袋是热的,视野里人头攒动,鞭炮声中迎来一批一批人又送走一批一批的人,而梅湄麻木地注视着这一切。死了的人躺在那儿没有任何感知地接受瞻仰,活着的人看上去好像是为死去的人忙碌着,而其间的得失与利益只有活着的人才能触到。
葬礼过后两个月,池海到梅湄父母家去过一次,当时是把梅青的一些遗物转交给老人。老人始终没有问女婿,女儿当时是怎么死的,因为池海没有提起,老人就沉默着,他们希望池海能给他们一个交代,可是他们失望了,池海一直没说。池海有些像犯人似的在家坐了坐就起身走了。令二老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女婿以后就没再来过他们家,过年过节老人过生日总是池江提着他爸准备的一点礼物来一趟,有一次愤怒的梅湄冲着池江说,你把这东西带回去,谁稀罕。池江很忧郁,望着梅湄有些发呆。他每次见到梅湄就有种恍惚,觉得梅湄就是他妈。梅湄当母亲多年,可是却没什么母性,但现在每次触到池江的目光她的心就绵绵的,在他面前她不再吵吵闹闹,她安静地像姐姐梅青一样与他说话。所以池江时不时地回到外婆家,他觉得这里像一个温暖的怀抱,能紧紧地抱住他。
梅青去世后,梅湄的生活有些改变。从前与吕响小呼大叫的日子不再了,两人吵不起架,吕响对她仿佛有些客套,处处让着她,可是梅湄找不着从前的开心。梅湄有些害怕,她与吕响从幼儿园到中学,除上大学的那几年不在一起,几乎所有的日子都在一起。他们吵吵闹闹地恋爱、结婚、生孩子,彼此依赖着一种斗嘴的乐趣。可是两人突然沉默,家仿佛空旷了许多。在这种状态下,吕响有些躲着这个家。梅湄把这种感觉给小麦一说,小麦就鼓着眼睛望着她,不说一句话,样子怪怪的。小麦是电台午夜节目的主持人,善解人意、关爱他人是她的职业。小麦不说话的样子让梅湄心里发毛,她有些被激怒,冲着她吼起来,你哑巴呀,不说话,像鬼样跟我玩深沉,什么东西。小麦听到她的吼声,突然就笑起来说,还会骂人,是梅湄,你知道吗?吕响说每次看见你安静的样子他就以为你是梅青,他就不敢靠近你。
吕响与梅湄说过,他害怕过于安静的人,他觉得他们隐藏太深,他永远也不知他们到底在想什么,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很累还没有安全感。吕响谈起过他大学里一个女孩子,平常的笑容都是淡淡的一滑而过,可是大学期间她非常隐蔽地与一个大她十五岁的男人同居,几年后她又像纯情少女样嫁人了,因为结婚前她在医院对某部位做了手术。他说他们班当时有一半男生被这个女孩迷住,多年后同学聚会,女孩的闺中好友不小心透露了这一秘密,但几乎没有人相信这是事实。而这个女孩并没有羞涩,面对别人的疑问,她只是安静地笑了笑。其实男人也一样,过于孤僻离群,不是用心阴谋,就是用心于女人。吕响说过,不管男人女人,太安静了,他就走开。
想起这些,梅湄突然对自己没了信心。她没法像从前,很多话她不想说,很多别人觉得好笑的事她却笑不起来。她望着小麦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说,我没法不想梅青,没法不想知道梅青是怎么死的。我总感觉梅青当时可以不死,是旁边的人故意不救她。小麦说,这样的事已经过去,最好不要想,你没在现场,你怎么想也是想不明白的,而且梅青与池海的感情好像也没到有生死仇杀的地步。梅湄说,因为很多事情只是感觉,所以很多话就说不出来,只能闷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想。小麦上上下下看了一眼梅湄,说,难怪吕响有错觉,你看你连穿衣服也穿出你姐的味道来,你什么时候也穿哥弟的呀。梅湄说,梅青以前喜欢买这个牌子,不过以我现在的心情好像蛮适合。小麦鬼一样怪笑着,不像,不像,怎么都不像你,你还是回去换了这些衣服,要不然真会把吕响吓跑的。
这天她们是坐在一个叫流年的酒吧里喝着喜力。这个酒吧是小麦与她的好友橙子合开的,小麦四成股,橙子六成。营业有一年多了。店堂由橙子守着。此时正是午后,客人不是很多,橙子伏在吧台上用计算器算着账。小麦举着啤酒说,以后不要去想这些事,都过去了,活着的人应该快乐。梅湄也举杯,然后一饮而尽。对的,我真不该去想那些,我永远不会知道梅青死时的情形,许多事只能是天知地知,而你我却无法知道。小麦说,为什么要知道?知道了你能改变什么?知道了梅青能活过来吗?梅湄非常沮丧,是的,改变不了,这是注定的事。小麦说,能明白就好。接着她朝吧台喊了一声橙子,说,你那点账还没算完?橙子应声而来,端着自己的柠檬茶。
这是12月初的一天,暖暖的阳光透过落地的玻璃,照进店堂。橙子穿着一条LEE的宽松牛仔裤,一件CORDIER的羊绒衫,样子随意又高贵。橙子脸上的笑似见非见,她的一切像落幕后的寂静。
梅湄不认识橙子时,却非常留意这个女人。流年酒吧的斜对面就是梅湄上班的大楼,在12楼上班的梅湄每天都有很多时光向下俯瞰,而她的许多目光是停在了酒吧里橙子的身上。橙子在不忙碌的时候,她一般在临窗最里的一个位子上坐着,边喝茶边在桌上的一台IBM的手提电脑上敲打着,她到底在干什么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迷惑着梅湄,梅湄听小麦说她是一个传奇女人,想她每天敲打键盘,也许是在写传记。在12层高的楼上窥视,也就在一段时间里成了梅湄的乐趣。橙子给人的感觉是静,以及与生俱来的优雅,她的目光看到哪里都是淡淡的,像有一层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