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流年
作者:万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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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梅湄中午出门时手机只有一格电。在办公室看了几张报纸,空调突然停了,只听得整栋楼啊地呻吟了一下,似乎还微微地震荡着。一阵骚动,一些人从办公室走出来,在走廊上喧哗。很多年都没有这样热过,从头伏到三伏,老天一滴雨都没滴过,报纸、电视上到处都是旱情报道。
梅湄在卫生局一个不是很重要的科室上班。没什么人找她办事,也没人盯着她。这个时候她的同学小麦打来电话,喊她到郊外的一个休闲中心去玩。她想正好停电了,于是她打电话给姐姐梅青说,我晚上不回妈妈那了,你回去一下,带点消炎片,妈妈牙上火了。梅青说,我也不一定,池海约了朋友去游泳。不容姐姐再说,梅湄霸道地抢白道,你游泳急什么?你回家一趟,把药送了再去,妈说有好几天没看见你了。其实,梅青与梅湄是双胞胎姐妹,梅青只比梅湄早到世上十几分钟,却让梅湄心安理得地做了一辈子妹妹。
5点刚过,梅湄与她的几个同学在郊外的忆湖山庄玩麻将。这几年梅湄沉迷这玩艺,每次听龙七、门清、青一色等大方子时,她总是正襟危坐,心跳有些加速,成了,她会灿烂得像花一样。她恬不知耻地说,这就是成就感。老公吕响常说,你怎么就不像你姐。梅青在玩牌打麻将方面是白痴一个,而且怎么都没有兴趣。梅湄这时常常会向她老公横一眼,说,你有脸说我?我不是嫁给一个赌博佬,我又怎么会认识这些个臭牌呢?梅湄的老公吕响早几年下海,做医疗器械生意,赚了一些钱,常常因为业务关系,与朋友一起玩牌,梅湄说,其实你的多数牌局是自己想玩。梅湄一直是个不怎么求上进的女人,下了班她会打吕响的电话,问他在哪?不管什么场合,她都要随着,吕响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女儿一直放在吕响爸妈那儿,上小学四年级,十一岁。每天跟着吕响,什么都看会了,于是也想上桌,试试手气,试试牌技,有时吕响手臭的时候,会让梅湄上一下桌,日子一长,梅湄也成了一个技术完全成熟的赌博佬。吕响也还喜欢带她出来,是因为她不像别的女人老公出错了牌就念个不停,梅湄见他放了一个大炮,常常会安慰他说,你这是没办法的牌,谁都会这样打的,说得吕响心里舒坦。同是姐妹,梅青就不喜欢跟她丈夫出去,她每天带着她的宝贝儿子池江。她丈夫是一个局的局长,很多人都说梅青命里旺夫。害得吕响有些忿恨,生意不顺的时候,他冲着梅湄说,你怎么不能像你姐,也旺一下夫。梅湄这时便会张牙舞爪说,狗屁,自己不行,凭什么怪女人,我在单位连个科长都没混到,那我也可以怪你不旺妻。看着横蛮不讲理的梅湄,吕响黑着脸说,讨你做老婆,我只有认命。梅湄立马回嘴,你不靠我给那点信息,你一个子也赚不到。吕响就笑了,他与梅湄从小到大,吵架就没赢过。可每次总有与她斗嘴的欲望。
这个晚上,用梅湄的话来说是月黑风高。因为坐在那两三个小时几乎没有和一盘牌。他们打的是一副台湾麻将。条子是一节一节竹子形状,可是在梅湄的眼里却成了一根一根骇人的白骨。奇的是砣子,梅湄眼睁睁地看着每个砣子就是一个骷髅头。梅湄有些冒冷汗。一圈一圈的麻将像是杀机四伏。梅湄想起她读过的一篇小说《色戒》,一个杀人故事,由一场麻将开始,又由一场麻将结束。于是,梅湄抬头望了望桌上的三人,日光灯下一个个脸色苍白表情冷漠。无声无息的,桌上有一只一只的手摸牌丢牌,然后是哗哗的搓牌声。恍然中梅湄居然有两次把自摸的牌扔了,自己反过来放炮。她不知道哪出问题了,感觉一点都不好。
九点钟的时候,梅湄与吕响打电话,问他在哪,他说在力宏宾馆,与朋友玩牌。梅湄想过去,又没车,她只能努力地让自己进入状态,安心玩牌,可是却一直心神不宁,莫名的烦躁,好不容易一次门清听牌,她的手机响了,只听见侄儿池江在电话里哭喊着:姨妈——我妈妈……电话一下就断了。梅湄一看,她的手机已经完全没电了,什么显示都没有。这盘牌她又放了一个炮。可是她耳朵里一直回响着池江的哭喊声。于是她拿着同事的手机再把电话打过去,却没人接,她拨梅青家的电话、池海的电话,都是通了没人接,突然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心咚咚地乱跳,脑袋空空的,她轮换地拨打着梅青、池海以及他们家的电话。二十多分钟后,有个陌生人接听了池海的电话,梅湄还没开口,对方说话了,他说,池局长的老婆出事了,有什么事以后说。梅湄马上抢白道,我是他老婆的妹妹,到底出了什么事?刚才我只听到池江的哭声,我的手机就没电了。对方说:你姐姐淹死了。梅湄惊呆了,哭叫起来,她说:你姐姐才淹死了呢,我下午才跟她打的电话……对方一直让梅湄无理着,然后说,你赶紧来,池局长急得不晓得怎么办,我们现在在医院。
梅湄在回城的路上用同学的手机打吕响的手机,他一直不接。她打他平常一起玩的狐朋狗友,居然没一个人知道他在哪,梅湄气得都有要把他掐死的心。于是她打电话给吕响家,给婆婆说梅青出事了,要吕响马上回她这个手机号。一会,吕响果真打过来,梅湄一听到吕响的声音,居然就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只能发出哑了的哭泣声。她同学小麦不得不拿过电话,说我们也是才知道,正往医院赶。
在医院,梅青已经被一块有很多污垢的白布盖着。梅湄赶到时,吕响已经在那儿了,他在不停地打电话,可能他正在把这一噩耗通知别人。吕响与梅湄一起长大,其实也是和梅青一起长大的。吕响与梅湄的同学很多也是梅青的同学。梅湄在太平间揭开布看着姐姐,头发、鼻孔、身上很多地方有淤泥,脸有些发紫,她穿着海蓝色游泳衣,没有任何表情地躺在冰冷的铁架上。大家都在忙,梅青只能静静地躺着。梅湄一直没有看到池海与池江,她一个人守着梅青伸手抚着姐姐的头发,边哭边说,梅青,你怎么这样?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我们是一起来到世上的,要走我们只能一起走,我不想走,所以你也不能走。梅青,你听到没有?梅青,没有你,我怎么照顾爸爸妈妈?梅青,你明明会游泳,怎么会被淹死?……
梅湄一个人与梅青说了很久,才来了一拨人,他们要把梅青直接抬到殡仪馆去。就在他们要抬起的时候,梅湄一声惨烈的尖叫,把所有的人吓住了,接着她说,谁也不许动,你叫池海过来。一会池海被人扶着走过来,梅湄盯着池海,目光像刀子布满寒光,她说,你怎么回事,带我姐去游泳,怎么让她这个样子回来?池海躲着梅湄的目光,刚想开腔,在人群后面的池江哭喊着:是爸爸害死妈妈的,妈妈不想游那边的深水,爸爸说有他陪着,怕什么……
池江还没说完,就有人捂住了他的嘴,那是池海单位里的人。他说,小孩子,不要冤枉你爸,这是事故,谁都不会想到有这种事发生。没有你妈,你爸也伤心。池江这边不做声了,梅湄冲到池海面前,揪着池海的T恤说,我姐在游泳池里来回可以游两圈,她怎么会被淹死?而且好好的,要到湘江去游干什么?你安的什么心?这回是吕响冲上来,拽着梅湄,梅湄只好打吕响,吕响拍着梅湄大声说,理智点,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这是意外。梅湄这才抱着吕响撕心裂肺地哭起来。接着是池江凄惨的哭叫声与池海哀哀的低嚎声同时回荡起伏。旁边有人劝告,入殡为安,让仙逝的人早些安息。在哭声中,有人开始用白布裹着梅青准备抬走,梅湄走到池海面前,突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她说:难道你就这样让我姐上路?我姐一辈子爱漂亮爱干净,你应该让她回家洗个澡换一身漂亮的衣服吧?有人拦着,说:抬着死了的人回家,不吉利。可是池海向那人挥了挥手,对梅湄说,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池海把梅青背回家,放在浴缸里。就在梅湄为她放水洗澡时,梅青先是有泪水从闭着的双眼流出。梅湄喊池海池江快过来。等他们过来时,梅青鼻子又开始流血了。池海看着,抱着梅青就哭起来,他说,青,对不起,对不起,今天真不该叫你去游泳。他边帮梅青用水冲洗着流出来的鼻血边抹着自己脸上的泪。池江扑在梅湄怀里无声地抽噎,他还无法相信他已失去了母亲。梅湄说:池江,你妈妈流泪流血是表示她对你们已放心,她的灵魂已升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