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亲爱的十六岁
作者:虹 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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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得书桌得之不易,更何况我从来都不肯做一个寄生虫,不过我唯一会做的事只是写字。每日必坐在桌前,窗外有三棵老树,有奇怪的鸟光顾,想以特殊的吟唱引起我的注意,这时流泻在手下的字会禁不住跳动。有时,月亮在白日就出现了,书房里的音乐已经一周不变地重复着同一个曲子,我穿睡衣睡裤,葡萄酒快喝到瓶底时,我就知道天快亮了。
书桌上必然有一个镜子,我看着自己的眼睛,故事中已经淡掉的图像,还在里面走马灯似的打圈。第二日醒来,重看一行行字,有时发现有狡诈的灵魂附在字上,我只是在记录。更多时候,则明白是魔鬼在背后盯着我,让我尽写废话,只得赶快烧了。
因此,我必须与魔鬼交战,这是我写作的苦恼,只好尽量不去参加应酬聚会,尽量不去旅游。逛商店嘛,实在熬不住去一趟。明白自己写下的,很少会让自己满意,就只能将勤补拙,多写多扔。我因写字沉重的手,不时作出一个自己懂的姿势。我可以自豪,我是在一个陌生国度靠写汉字养活自己。
有两个地方我喜欢去,旧书店和新书店。站在那儿,上下左右扫一眼,做一个作家的渺小一清二楚。再伟大的作家,写作也只不过是为旧书店提供货源。这恐怕是治疗写作心理障碍的一个良方。
在写作的路上走得越远,越是朋友稀少。我家附近一带,有不少荒原,据说有狐鬼出没。我的确看见过一只漂亮的红狐,经常在我的花园里一闪即逝,这个雨水淅沥的城市,的确有股森森鬼气。
她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那儿,一切和这里不同,那些鬼怪实际上都是与这个世界相处不了的人。他们彼此性情相似,不必用伪造的装饰包裹起来,一人拥有一个小小的岛。
我划舟访问他们,沙滩便是纸,足迹就是文字。
我终日期待红狐再来,我将尾随她,同时,带去我不在世上和尚存世上的亲友。这时,我搁在阁楼上的帐篷真的就可以有用了,说明书上介绍,这种帐篷一吹就会变大三倍,三,正好是我的好运数字,它里面大到足够放进书桌。
我一次见我的守护神
母亲告诉过我,我第一次进庙,才三岁。
不过,我记得的第一次,好像是四五岁。安静的庙内,空气中有股藕的甜味。见不着人影,几只麻雀在啄瓦缝间的青苔。
碎石子小径,走着喀嚓响。隔四五步远就有一个石头人,脸孔风化得没棱没角,尽是坑坑洼洼的麻点,跟街上要饭的麻疯病人差不多。
转个弯,对直走,到了正大门。母亲叫我站好,理平衣服,把耷拉的鞋子拔上。她说一个菩萨一个运,拜准了主命的菩萨,对上了,一辈子就好运不断。她拍了一下我脑袋,那意思是对菩萨心诚不诚,恭不恭,就看我自己了。
进庙敬菩萨,别想好步子。若是右脚先跨进门槛,那从右边开始,朝殿内回字形布局竖立的五百罗汉祷告,依你生辰八字,数到一个罗汉,没挑没选,就是你的守护神。反过来,若是左脚先进,那就从左边开始数。
门槛好高,我几乎是手撑着翻进的,一紧张,早忘了哪只脚先进的。回字形的殿内,四边全是些差不多高矮的罗汉,有两眼怒目的,有大笑不止的,也有庄容正坐怀抱神鸟,手执如意,头长莲花的。
“跪下!”母亲突然说,声音低沉,但不容争辩,只许服从。
我没看,就吓得跪在蒲团上,心里直怕主宰我的菩萨,是个大肚汉或红脸怪。壮了胆才抬起眼看,这尊石像险些儿够着房顶,慈目善眼,青白的脸凝重宽容,手里是把长长的银剑,脚下踩着金色鬃毛的狮子,和其他罗汉们不一样。菩萨的眼睛黑白分明,正瞧着我。我不会算我的生辰八字,母亲咋个算的,我也没问。但我觉得这菩萨早就认识,在哪儿见过?
母亲也跪在我旁边,点上三炷香,叫我跟着她一起磕头。她的阴丹蓝布衣服摩在我脸上,粗粗拉拉的,很舒服。她说:“这是文殊菩萨,你有啥子话,就对他说,他会保佑你。你想啥子福气你就说,别说出口,心里叨念三遍。”
我头磕在地上,心里念着,极快,起码念了十遍。
回过头,发现母亲看着我,温柔极了。
我的命从来都没好过,恐怕一辈子不会好。我当初心里念叨过的话,后来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这是一个令我弄不懂的问题:多年前母亲为何就挑中文殊菩萨,给她怀过的第八个孩子、活下来的第六个孩子做守护神,而不是专司理德的普贤,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至高至上无所不能的佛主释迦牟尼?她的文化程度仅够读简单的信,写几句满是错别字的问候话。或许她是歪打正着,文殊菩萨那剑是智慧之剑,那狮子是智慧之力量。或许她早就清楚,我一生会受求知之苦。凡事想追个明白,了解底细,到头来只会增添烦恼,并付出惨重的代价。一个人不知不明,一生自然而然,生儿育女,少灾少难,平安无事地逝去,化成泥顺江流入大海,多好。
母亲告诉我做稀饭的秘诀
母亲做稀饭时头很低,她的头发很短,眼睛不是太好,整个身体凑近锅。她手里握着长木勺,不时搅动米粒。母亲转过脸来,总是有笑容。
给母亲办丧事,最后一日在重庆,毫无胃口。姐姐问我想吃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说:“冬苋菜稀饭。”
说完便知是想念母亲。那是母亲最喜欢的一种稀饭,稠稠的,带点糯。
饥饿年代出生的我,最怕吃稀饭,但母亲做的饭,怎么吃都觉得香。印象中母亲做饭不多,我十八岁离家出走,有十年在路上,决心做一个孤心独胆女子。出国后,命运更加颠簸多劫,想到故土之根,才渐渐与母亲联系多了。1996年我与小唐回去看她,住的日子也最久,小唐说有三月。我记不得,只感觉那炎夏破天荒。
家里仅客厅有台空调,卧室只好用风扇,我怕热,正在写《饥饿的女儿》,就在客厅里工作。
每天醒来,母亲已上街市买菜回来。她在厨房做稀饭。四川人叫粥为稀饭,蒸得水干的饭叫干饭。母亲做稀饭会加青菜,每日不同,或加绿豆、红豆,也加过红薯、土豆,小火慢慢熬。她从客厅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客厅,看着我伏在电脑上工作,就一声不响地坐在我旁边。
小唐很喜欢吃稀饭。母亲笑着说,“小唐是渠县来的人。”
小唐不解。
母亲说,“那是个穷地方,缺粮,就只能顿顿吃稀饭。”
我流浪时去过那个地方,一个人在渠江边静坐,江水泛着斑驳的阳光,跟长江一样,那时我对自己面前的路茫然失措。
那个夏天有好几日都是四十度高温,而只是报道三十八度三十九度。母亲做好了稀饭,端到客厅,降温。她挟泡豇豆泡红萝卜,一家人围坐桌边,吃着饭,听母亲讲乡里旧事。
昨晚我在家里做小米红枣稀饭,做好了,却没有香味。母亲在我小时就告诉过做稀饭的秘诀:料得新鲜,菜要嫩,用瓦罐和山里泉水,最紧要是要有好心境。
我差后者,悲伤充满了我的心。屋里飘浮着熟悉的音乐,母亲的背影忽近忽远,这一次她没有朝我转过脸露出笑容来。
一个女孩的庇难所
父亲去世七年了,我除了第二年葬他骨灰在南山外,以后每每回重庆都是匆匆忙忙,只有两次再到南山上坟,“不孝”两字适合我。每日我都这么谴责自己。南山山脉有一座山,山顶竖着三块自然生成的大尖石,远远可望见,尤其在长江对面,也因之叫三块石。父亲曾在我小时带着我上那儿打柴。
父亲眼睛是渐渐瞎的,那时,白天他能看见,我上小学前,他几乎看不出来眼有毛病。
我们在山中打柴时,父亲告诉我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草。他是教我识字的第一人,比如豌豆花胡豆花油菜花,眼瞧到,心就记住,教一次,就够了。
豌豆花好像在我们下山的小路上不约而同绽开,鲜活泼泼的。我大声对父亲说:“豌豆花豌豆花,我喜欢它。”父亲却一个回应也没有,扛着柴,费力地走在我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