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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1期

亲爱的十六岁

作者:虹 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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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得不写给自己的一封信
  
  亲爱的十六岁:
  你是一个私生女,你的母亲爱上了一个比她小十岁的男人。违背所有人意愿,你倔强地来到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人人皆知的秘密,只有你被蒙在鼓里,你生来就是多余的。母亲因为顾及一个大家庭的原因不敢爱你,法院规定生父在你成年之前不能相见,养父对你有着一种理还乱的情绪。没人重视你、关心你,在邻居大人、孩子的打骂和欺侮中,你一天天长大。
  你出生时正是自然灾害尚未结束的那一年(1962年),多少人被饥荒饿死,而你却活了下来,也许从那一刻就已注定:你是个要与命运抗争的人。
  你的家在长江南岸的山坡上,挤满了小板房和朽烂发黑的偏偏房,小巷稀奇古怪,扭歪深延的院子,一走进去就暗乎乎见不着来路。整个地区,几乎没有排水和排污设施:污水依着行街边的小水沟,顺山坡往下流。垃圾随便乱倒,堆积在路边,等着大雨冲进长江,或是在炎热中腐烂成泥。这是重庆江边一个典型的贫民窟。当时你并不知两年后,你会离家出走,彻底和这个世界决裂。
  你家一间正房,只有十平方米,朝南一扇小木窗,钉着六根柱子,像囚室。窗门在下雨时、在冬天夜里才会关上,而窗外不到一尺,就被另一座很高的土墙房挡得严严实实,开了窗,房里依然很暗,白天也得开灯。幸好还有一间阁楼,不到十平方米,最低处只有半人高,夜里起来不小心,头会碰在屋顶上,把青瓦撞得直响。这两个房间挤下你的父母,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和你。房子小,人多,阁楼里两张养父亲手做的木板床,睡六个孩子。楼下正房也就是父母的房里,一个藤绷架子床,余下的地方就够放一个五屉柜,一把旧藤椅,一张吃饭桌子。
  十六岁的你,没有新衣服,没有玩伴,没人肯跟你说话。你的心被冻在冰山里,一人在黑暗里挣扎。
  你周围的世界没有任何的娱乐活动,当地人最大的乐趣,竟是去江边看浮起的死尸。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瞠目的行为,而当时的你,既恐惧又不知所措。
  看小说是你唯一的安慰和快乐,看你所能找到的一切书籍。你梳着两条黄毛的小辫,在街边路灯下专心地看《简爱》。整整一个晚上,你坐在矮木凳上,借着昏暗的灯光,甚至连姿势都未曾改变一下。你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个叫简爱的的英国女孩,生长在孤儿院里,遭到老师的体罚,倔强地长时间在雨中站在独凳上。简爱经过自己的努力,找到了幸福。你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你记得那个晚上,你和两个姐姐拥挤在一张小木床上,你被夹在中间。无数个黑夜,你从睡梦中醒来,都想翻一翻身,无数次,你都想对她们说。可是你的声音始终不曾冲出喉咙。
  就是那一夜,你看完《简爱》的那一夜,你对姐姐们说了:“我要翻身!”
  在学校里,你的学习成绩总在班里名列前茅,但从来不跟人拉帮结伙,就像一只孤雁。
  同学看到你经常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写画画,从不示人。报告了班主任,说是你在给班上的同学记“变天账”,班主任毫不犹豫地要你交出“变天账”。
  突如其来的变故,莫须有的罪名,你不肯交出你的日记,你站在讲台前,沉默地听着所有批斗你的人的话。最后老师罚你打扫了一个星期教室的卫生。
  命运的十六岁,只等十八岁成人见生父那一刻,所有的秘密揭开,化为逃离故乡的行动。
  二十六年过去,一切静如镜,你成为一个诗人和作家,你清楚自己,无论任何时候拿起笔来,你皆是奔跑在雨中长江边呼喊的女孩,渴望更多的人能听见你的声音。
  
  现在,我要游到哪里去呢?
  
  真像是一个梦!有的人做梦,能接着做梦,并把梦重复做,醒来时,依然记得一清二楚。我就是这样的人,经常在梦里,和我不在人世的亲人说话。
  小时母亲带我到庙里点七星灯,家里一人一盏,我这盏灯会燃出很多小花。庙里的主持对母亲说,你看你女儿的灯燃得这么奇特,有好命,你得好好看护着她。我出生特殊,一个不该存活的私生子,冲撞了好些伪善人、好心人,不曾被家人好好看护。
  每次母亲点灯时我都会许愿,盼望我这个无家之人有个家,有个人真心地看护我,如同我真心看护他一样,如果我有错,他就指出来,能理解,并原谅我。
  这个愿望好像一双有魔力的红舞鞋,我穿上了,命运变了,有了一个安全温暖的家,我滑倒了,摔破了,他赶来,扶起我,帮我站起。
  
  有一天,我回家,他把我关在门外,他变了,家不存在了,是一个火坑。我不认识他,可能他中了邪咒,可能他的灵魂售给了别人。我要他开门,他把我推倒。我要他清醒,他反而推我到水边,推进水里。我拼命往岸上游,他不让我靠岸,我往一艘船游,他又在船边站着,使劲扳开我紧抓着船舷的手,我落到寒冷的水里。可怕的鬼怪从水底冒起来抓我。
  我只有奋力地游,要游到哪里才可以上岸?出于求生本能,我把自己交给上帝。如同一个半月前我在死神的手心,我承认死神巨大的力量,可我还是在最后一刻对死神摇摇头,转向上帝:我把自己交给你,现在你就把我拿去吧。
  结果我活了下来。
  
  现在,就是现在,我要游到哪里去呢?一次比一次大的雪,人人都在为躲过这个冬天奔忙,看不见我,就是他路过,他中的邪咒一定更厉害了,在他眼里我成了一个罪人,他把所有的失败和过错归于我的存在。看来,当年庙里的主持一定是眼花看错了,我从未有好命。
  如果他能亲眼看见我沉浮于水面,他一定会快乐起来。那么,成全一个人的快乐,又为何不可呢?
  “我得去乘这趟火车,否则就晚点了。”
  “父母在哪,家就在哪,父母不在了,家就失去了。”是我还是他的话,我迷惑了,我究竟在哪里,怎么会想起一个生活中完全不存在的人来呢?奇怪,我接连两个晚上都梦见他是坐船而不是火车离开,我朝他挥手,挥得手臂都痛了,他却没有看见。
  
  我的右手心生有一黑痣
  
  我的右手心生有一黑痣,算命先生们对此说法各异,但我相信其中一种:我终生得靠这手吃饭。果不其然。
  于是命中注定爬格生涯;至于怎么将字排得像模像样,活像一篇小说,甚至像一首诗,而且排得让读者瞅几眼,与其说靠才气,不如说靠运气。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起,我就靠卖文为生。那时好高骛远,爱做分行游戏,爱在劣质酒中找灵感,用过好几个花花草草的笔名。那真是个诗人的好时光!发表二三首小诗就可有滋有味地过一个月。没钱的时候,灵感还又多又好,饥饿的胃里冒的声音全是佳句。实在紧要时,肯借钱给诗人的人,那时候还有那么几个。
  记得第一次稿费三十元,和一个女友,跑去烫火锅,大热天,边吃边背诗。一个晚上,才六元。现在六元钱,打个水漂都不值。主要是现在写诗要赚六元,还真不容易,更难找到一个有钱的人,看见诗人不赶快跑的。
  从小家里人多,地小,写字常常就蹲在地上,有时趴在石头上。那时候做梦,也盼望能有一张桌子,一个属于我一人的房间。
  在国外游荡的作家喜欢比谁换过多少床,有上百的,有几个大诗人近三百。我换过的桌子可能比他们的床还多。在那些不安定的年代,吃了上顿,下顿就得想办法。那时,我换过的桌子真多。那些桌子,结局皆不怎么如意。
  本来我以为我会打破换桌子的吉尼斯纪录了。忽然,在伦敦安下一个“家”,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桌子和房间,这年我已经二十九岁。
  生活就这样,不少人羡慕我,说我有人养,不愁在国外谋生之苦。我当然是睁着眼睛找男人,满世界男人里挑,挑得太小心过分,如挑字,惹来坏名声。挑心肠慈悲,挑有学识又非书呆子。恰好撞上一个人怜惜我和我写的字,不嫌弃我那种身世,一般男人也不能不在乎的坏名声。他听了,一笑了之。在我看来,是老天可怜我,唯一的一次,好运的光环掉在了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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