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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2期

疾病、身体与技术

作者:祝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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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患病前的盲目自信相反,患病后人们经常跌入自卑的深渊。病人通常以厌恶自身的方式表达对医生充满崇敬。前面谈到,患病是人生的一种正常现象,而医治,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简单的消费行为,即通过花钱来购买服务的行为,但实际情况往往并非如此,在医患关系中,医生无疑占据着主导地位:“我们总是倾向于迷信医生,把他看作是死神之前的阻挡者。我们明知无望,仍执迷不悟地在最后一刻把盼望奇迹降临的目光投向医生,这是为什么呢?医生是掌握着生存签署权的人呢?还是我们身边的一个看护人,而他自己同样拥有一具会患病的身躯?”(吴亮:《医院简略图》)与一般消费场所(比如餐馆、电影院)不同,医院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地方,这把医生托举到权力至高点上。为此,吴亮提供了一个生动的意象:医院的转门——它通向两个世界:生与死,它时而转向人生,时而转向死神。没有厨师我们照常可以吃饭,没有司机我们照样可以通行,但没有医生我们会死(至少我们这样认为)。因而,医患关系不仅仅表现为手术刀与肌体之间的物质关系,而且存在着一种深刻的权力关系。
  一个医生不可能记住他的病人,而一个病人将永远牢记他的医生,这表明了双方的不平等。福柯认为,医学院把知识变成一种社会特权。双方在数量上的不均衡只是表面现象,更深层的原因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归因于医生是诊疗技术的垄断者,“从口罩上端露出两只眼睛的医生是令人畏惧的(手里拿着听诊器,或者,以化验室的试管、放射科的灯光和理疗室不知名的新式器械为背景)。那些冷森森的物体(病人既不会操作它,甚至不清楚它们的用途和功能),是医生权威形象的道具和装置吗?”(吴亮:《医院简略图》)没有医生的明确告知,一个病人甚至不可能真正了解自己的病情。病人的苦苦追问和医生的不耐烦,是医院里最司空见惯的图景。另一方面,医学的真正对象是群体而不是个人。医学是依赖群体病况的积累发展起来的,“如果一个人想认识自己所患的疾病,他就必须抹去个人以及他的特质。”([法]米歇尔·福柯:《临床医学的诞生》)齐默尔曼说:“造物主通过不可变更的法则规定了大多数疾病的历程。如果疾病的过程不被病人干扰或打断的话,人们很快就会发现这种法则。”(齐默尔曼:《论医学经验》法译本)福柯进一步解释说:“在这种层面上,个人不过是一个负面因素。”“分类医学把疾病置于同系的领域,个人在那里没有任何正面的地位。”病人总是以群体的形式出现的。他们拥堵在医院大厅里,然后根据病情而被归了类,分别被输送到不同的科室;而医生则以个体形式出现,专家的名字甚至直接被悬挂在挂号室的窗口,供病人们反复阅读。一位资深的医生一天可能做十台手术。他像明星走穴一样,先后出现在不同的手术室里。他出现的时候,麻醉师已完成第一道工序,助手会给他戴上长长的消毒手套,他会完成手术中的关键步骤,然后离开,奔赴下一台手术,把术后缝合这类杂活儿交给助手们。公元2006年3月,跟腱意外断裂的我趴在手术台上,心里计算着自己是第几台,觉得自己有点像屠宰场里的羔羊。麻药对我始终不起作用,这令主刀医生感到扫兴,显然,这耽搁了他宝贵的时间。他不认识我,只认识我的伤腿。他想的是怎样多快好省地完成手术,我想的是我是否能够像往常那样站立起来。一个人的病痛可能牵动一个家庭的情感和命运,但这些都消隐在病历报告的后面,变得无足轻重。
  
  三
  
  我们不得不承认,医生是疾病的唯一克星,对于我们的病弱的身体,只有医生具有扭转乾坤的能力。即使不考虑春苗所担负的阶级斗争重任,她的形象在广大贫下中农当中仍然是无比高大,只因为她是医生,即使仅仅是一个赤脚医生。(春苗曾经对医生方明说:解放前,水灾年年遭,瘟疫年年闹,可是谁吃过一片药?我们贫下中农盼望自己的医生,盼了多少年,望了多少代!)医生不仅仅是具有除病技术的人,他们已经成为一种象征,仿佛他们的身躯具有排斥病魔的先天能力。即使存在着误诊的可能性,即使尚有许多顽症无法被克服,我们对医生仍然充满依赖。福柯曾经对医院的功能有如下怀疑:“医院不仅由于自身构成一个封闭、污染的领域而制造出疾病,而且在它身处的社会空间里制造出更多的疾病。这种隔离原本是出于保护的目的,却使疾病易于交流,使之无限地繁衍。反之,如果让疾病留在其诞生和发展的自由天地里,它绝不会超出自身,而是会自生自灭;在家庭里接受救助,还会弥补因疾病造成的贫困。”有时我觉得,就医更像是一场行为艺术——我们被安排在一个固定的场域中,按照固定的程式完成固定的动作,就会得到一个被许诺的结果。即使医生给我们服用的是维生素,我们也会把痊愈的功劳记在医生账上。对于病人而言,医生和药物,是否仅仅是一种心理安慰?伟大领袖毛主席曾经表达过他对医生的怀疑:“不晓得医生有什么用:他们连感冒这样的小病都不能预防,这会损失很多时间。”(见[美]埃德加·斯诺:《漫长的革命》)许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他们为自己的病症四处寻医,而针对相同的症状,不同的医生作出的诊断竟然大相径庭,甚至南辕北辙。但没有人因此而放弃就医,相反,这更加坚定了他们投奔医院的决心。
  我们不可能像这样服从一个人:在他的口令下脱光衣服、出示隐私部位、做出难堪的动作,只有医生例外。在美国电影《极度危机》中,恐怖分子用一种神秘的病毒控制了美国总统。主治医生在面见总统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请把你的衣服脱了。”在医生面前我们放弃了自己最后一道防线,那是因为我们把捍卫生命的重任托付给了医生。医生代替我们履行着管理身体的职能,他们是现实生活中最高的神,任何人必须绝对服从。
  对医生的崇拜几乎是与医学史同步开始的。中国的文明始祖,诸如神农、伏羲、轩辕,都是兼职医生。一般认为,“神农尝百草,始有医药。”《辞海》中亦说神农氏是“传说中农业和医药的发明者”。轩辕即黄帝,据说是《黄帝内经》的作者。医学家岐伯和雷公曾和黄帝一起讨论医学,并以问答形式完成一部医书,就是后人托名成书的《黄帝内经》。中国人从来不曾中止过对医生的迷信,即使身为万民之主的皇帝也不例外。尽管某些巫医不啻于职业杀手,但他们历来以正面形象出没于历史。薛宝钗服用的“冷香丸”,可以被视为这种巫医崇拜的典型案例。据患者薛宝钗介绍,这种“海上方”“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哪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上十二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而这一偏方的制造者,便是那个并无行医执照的神秘和尚。这一略带抒情色彩的药方无异于摆在现实面前的一道五级方程。难怪周瑞家的控诉道:“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它实际上是对病者弱势地位的形象表达,作为被支配者,薛宝钗在现实生活中的优势地位,已被化解得无影无踪。
  八岁的时候,我在医院度过了整整一年的时光。我的学历中小学二年级的学习纪录为零,我每天面对的是洁白的医生。白色是对死亡的祭奠,它令我恐怖和绝望。我的支气管似乎丧失了捕捉空气的能力,深度的哮喘病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只有在艺术作品里,疾病才具有一种忧郁浪漫的色彩,比如《茶花女》中的肺结核,或者《血疑》中的白血病)。我的身体像是一道运行遇阻的数学题,纷乱、无序,去向不明。根据中西医结合的疗法,她们要在我的胸口、胸部两臂间的骨骼缝隙等处(我忘记了穴位的名字)注射针剂。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接受这样的刑罚。我的母亲不断掉泪,但她对医生们没有丝毫不满,相反,她充满感激,至少她比《春苗》里那个看着孩子在卫生院里死去的母亲更加幸运。一年的徒刑并未使我的身体状况有所改善。它的心理意义似乎更大。但我的母亲没有气馁。她坚持不懈地寻找着那剂神奇的良药。我仍然记得她拉着我穿越长长的走廊去见一名中医。只有在梦境中,我才穿越过那么长的走廊。我们推开一扇门,走进一个巨大的房间。原来是一个阶梯教室,那位中医正给学生们上课。当我母亲说明来意时,一阵响亮的笑声将我吞没——几十位工农兵学员爆出哄堂大笑。那是我生命中最尴尬的一瞬,母亲的爱第一次伤害了我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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