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革命、暴力与“仇恨政治学”
作者:刘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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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称得上一则“爱与恨”的宣言和告白了。只是这爱憎,肯定会让那些不停唠叨“博爱”的“知识阶级”大失所望。但比较而言,鲁迅对他们的失望也许更加彻底,他索性把目光投向了“别一世界”;所谓“别一世界”,是很少入“知识阶级”法眼的普罗大众以及他那个时代尚处于萌芽状态的左翼文学。在鲁迅看来,这才是中国以及文学的希望所在。所以,他对待年轻左翼作家们的态度才一反被人诟病已久的“冷漠”和“阴郁”,而表现出少见的热情和爱护。正如他在为萧红的《生死场》写的序中所说:“这自然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恶文艺和功利有关的人,如果看起来,他不幸得很,他也难免不能毫无所得。”
然而,鲁迅或许过于乐观了些,如果他知道几十年后有人从这种热情与爱护中窥见的却是“暧昧的情欲”,也不知会作何感叹?
关于鲁迅对左翼文学和革命文学的满腔热情,在近三十年间的知识界,也几乎是很少有人愿意提及的。在许多人看来,既然中国处在一种“告别革命”和“反左”的全球化潮流中,支持左翼和共产革命,便几乎成了支持暴力和仇恨的同义词,不仅不能为鲁迅增添光彩,反而变成了他一生难以抹掉的“污点”。殊不知革命并非只是无产阶级的专利,比如对路易十六以及那些王公贵族们而言,法国大革命同样是散发着血腥和恐怖的,但总不能因为它是资产阶级发动,且修成正果后便一直高唱着自由和博爱的颂歌,就免除其播种过“仇恨与暴力”的嫌疑吧?可“自由主义者”们偏偏只把这顶“仇恨政治学”的帽子扣到了鲁迅和共产党人的头上,这算不算是一种学术上的双重标准呢?
至于那些内心里对鲁迅还多少留存一点“尊崇”的学者教授们,则想方设法地为鲁迅找出各种理由开脱,一会儿称他是“启蒙思想家”,一会儿又称他为“自由主义者”,甚至于“极端个人自由主义者”等等,可谓名目繁多,总之是想将鲁迅重新拉回到他早已发誓与之决绝的“知识阶级”中去。这大概是出于一片好心。可我琢磨,鲁迅先生本人并不见得会领这份情。假若非要用当今知识界流行的概念,给鲁迅重划一下“成分”,我倒愿意称他为“批判知识分子”或者“公共知识分子”。因为在今天,无论是左翼还是右翼,对这两个称谓都还能够接受和称许的。
我这样说,也并不是要淡化鲁迅作为“左翼知识分子”的身份,而无非是想表明,用正统的观点看,鲁迅也许的确称不上一个纯正的左派。在“左联”后期,不是有一些左翼作家和批评家经常指责鲁迅“不够革命”,“保守”,甚至骂他是“资产阶级”和“封建余孽”吗?对此,鲁迅也毫不留情地给予了针锋相对的回应和抨击;但他抨击的不是革命和左翼立场本身,而是那种动辄追问“阶级成分”和猜测“动机”,将艺术和政治简单挂钩,粗暴、庸俗、教条化和宗派化的习气。实际上,正是鲁迅批评过的这种“左联”作风,自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后期起,将中国的文艺带上了一条极端甚至危险的歧路。
中国的左派和右派,似乎都有一个共通的毛病,当他们“在野”时,每个人都以民主自由斗士自居,充满了社会批判精神,个个堪称优秀的“批判知识分子”和“公共知识分子”。可一旦位居正统之后,便不约而同地变成了主流政治和主流文化的辩护士,对一切“异见”再也听不进去,甚至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比如一迈进“新社会”的门槛,都异口同声地控诉和声讨“旧社会”的黑暗,而对“新社会”可能存在的阴暗面,就很少有人愿意或敢于触及了;进入“新时期”后同样如此,许多被打成“右派”,抛弃到社会底层,“在野”多年的知识分子和文化人终于翻身,重新占据了正统的地位,于是,控诉和声讨“文革”以及“十七年”的声音便一直此起彼伏,如雷贯耳,但也从此难得听到他们对“新时期”的阴暗面提出过什么批判和异议了;此时若有人大着胆子提出“十七年”以及“文革”期间也有“光明”的一面的话,他们则会跳将起来,斥之为“文革余孽”或“第三种人”,其凶悍程度,一点也不比从前的那些“极左分子”差多少。其实,任何社会都有光明与阴暗的一面。知识分子的职责之一就在于指出这些“阴暗面”,以有利于社会的不断进步和完善。许多人都知道这是“常识”,可真正能做到的实在少见。而鲁迅就正是这“少见”者之一。他曾经说过:真正的“知识阶级”,“对于社会永远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社会也因为有了他们而热闹,不过他的本身——心身方面总是痛苦的”。
正是在这一点上,鲁迅跟那些教条狭隘、自以为比谁都革命的“左翼”知识分子以及所谓的“批判知识分子”和“公共知识分子”从根本上区别开来了;或者更进一步说,鲁迅从骨子里不可能依附于某一团体、党派,而始终保有独立思想的权利。就此而言,鲁迅身上的确具有批判知识分子和公共知识分子的风范,从不取悦于强权和强势话语,哪怕这种强势来自于他认同的某个“阵营”或自己的“同志”。只是无论怎么独立和批判,他的立场,或者说他的“爱与恨”,并没有发生丝毫改变,而是始终如一地站在受压迫的“普罗大众”立场上,替他们说话,替他们代言。因此,相对于当今某些虽然自称或被称为“公共知识分子”或“异议人士”,却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站在少数人和某些特权利益集团一边、甚至争相跑到白宫去向美国总统邀功请赏的人来说,鲁迅比他们要货真价实,从而也高大得多。
鲁迅曾经满怀热忱地将中国的希望寄托在共产党人身上,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不加甄别地赞同和纵容“革命之后”,一个政党可能出现的官僚化、特权化以及腐败倾向;我相信,鲁迅如果真的活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他肯定会被划为“右派”。至于当年那些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和民主人士,是否都像鲁迅那样是替“最大多数人民”代言,而不只是为某个“特别的阶级”代言,则是另外一回事。
我们甚至还可以进一步设想;假如鲁迅活到“新时期”会怎样呢?首先,他也将跟大多数“右派”一起,被摘掉头上的“帽子”,为思想解放和人道主义大声疾呼,从而又一次走在时代的最前列。但如果再往后,比方说在“新世纪”呢?面对诸如贫富悬殊、三农问题、国企改制以及医疗教育改革存在的“阴暗面”,鲁迅可能会再一次同那些鼓吹新自由主义,竭力想把中国拉到所谓西方主流文明秩序的“知识阶级”或者“新右”们决裂开来,重新变成一个坚定的“左派”或“新左派”。而对于近几年萌动着的“底层文学”或“新左翼文学”,鲁迅也绝不会像许多新潮批评家那样居高临下地横加指责和挑剔,视之为“劣等文学”,并一味要求其关注灵魂或者普遍的人性,仿佛“灵魂”和“人性”能够脱离人的具体生存,在真空中单独存在;他一定会像当年对待柔石、白莽、叶紫和萧红、萧军们那样,如扶持大石底下的萌芽一般,以拳拳之心,伸出自己热情的双手的!
这当然也只是一种极其主观的推测。但我想如果鲁迅先生地下有知,可能也不会反对。以他的爱憎,只要大多数人的尊严和利益受到损害和剥夺,他都会坚定不移地站在“普罗大众”一边,为他们的不幸、挣扎和抗议进行辩护,包括为前些年的孙志刚以及最近发生的“黑砖窑事件”中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民工和童工,并且赋予其抗争同样具有“天赋人权”的正当性。而倘使这也叫宣扬“暴力”和“仇恨政治学”的话,那我真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叫做正义和良知了。
好在无论是右的还是左、或者中的人士,大都承认这个世界上需要正义和平等;而只有当自由、博爱乃至和谐,真正建立在正义平等的基础之上,谈起来才不显得晦涩和空泛。明白这一点后,如何评价鲁迅,倒显得无关紧要了。
前些日子,忽然听说北京的中学语文教科书也开始“换血”。据媒体介绍,鲁迅的《狂人日记》等篇什被尽数拿下,取而代之的是金庸的《雪山飞狐》之类。这无疑是掌握文化领导权之后的“知识阶级”或右翼人士们,继上海新版历史教科书之后的又一重大举措或胜利。网上网下又该有许多人弹冠相庆,狂欢一场了。
不知怎么,我心里却异乎寻常地平静。我想,敬也好,骂也好,删也好,最终恐怕都将无损于鲁迅分毫;更不会像某些人一厢情愿的那样,从历史和人心深处将他彻底抹掉。
因为,归根结底,鲁迅的精神是不死的。
刘继明,作家,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小说集《我爱麦娘》、随笔集《我的激情时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