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我们走在大路上
作者:何玉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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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谁也没想到,这边大家在笑的时候,那边队长也在装车了,不知是因为刚才的事,还是因为今年的运菜任务确实艰巨,队长不再像往年一样,骑了辆自行车在菜地和蔬菜公司之间跑了,他要亲自装车,亲自拉了小车往市里运菜了!
听了这消息,不知为什么我们都有些笑不起来了,队长的年龄跟我们父母的年龄差不多大,可没有一个人的父母加入运菜的队伍,队长他这是要干什么啊!
白菜地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人们凝神屏气,把心思全放在活儿上了,白菜打得又快又好,装车的也一再往高里码,仿佛被队长这举动吓住了似的。
太阳露出半拉脸的时候,一列长长的运菜车队出发了。队长的车子走在最前面,他的搭档也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我们猜,他是成心要跟年轻人较较劲了。也有的说,他没准儿是找不到年轻人,哪个年轻人愿意跟他一车啊。就见他车上的白菜码得很高,车在土路上一走,菜垛都晃晃悠悠的。他的两个帽翅儿仍没系起来,在风中忽忽闪闪的,就像脑袋上插了两个小旗子。
从菜地到上级安排给我们的蔬菜公司,大约有二十几里的路程,一半的土路,一半的柏油路,柏油路上还有个地道桥,我们从桥下通过,是一条长长的坡道,下坡还好,上坡骑自行车都会骑出一身的汗来。不过我们也并不担心,有队长带队,就是天塌下来我们也不必去承担的。
我们更关心的,是我们和这城市的关系。我们这拨儿人,出现在城市的时候总是骑了自行车的,由于几年中学的底子,我们熟悉这城市的每一条街道,甚至街道上的门牌号,我们看上去都有似曾相识之感。有时会觉得,这个城市也熟悉我们,只要骑了自行车,城市的角角落落都可以让我们通行无阻。可是眼下,不要说骑车,就是步行也十分艰难了,我们低了头,弯了腰,身后是一座山一样的大白菜,遇到行人,人家会说,看,大白菜!就是说,现在的我们已是跟大白菜一回事了,这个城市跟我们再熟悉,也不可能认出我们了。
我们就这么走在送大白菜的路上,有点沮丧,有点无奈,却又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气,以对付身后千斤的重负。我们几乎都能听到骨节嘎吧嘎吧的响声,不是成长的声音,是榨取的声音,是大白菜榨取着我们年轻的身体,或者说是这该死的土路在榨取我们最后的一点力气。对,就是最后,因为每走一步,我们都觉得已经把力气使尽了,不可能再有了,到了下一步,力气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就又使尽一次。这样使尽一次又使尽一次的,我们就觉得,这路实在应该修一修了,沟沟坎坎疙里疙瘩的,不是要人命么!当然修路是需要钱的,村里是甭指望了,到处都是队长一样打扮的人,一顶破帽子,一身打补丁的衣服,可队长他们这些村干部,可以到城市请求援助啊,总共十华里的土路,跟柏油路不是说接就接上了?接上了,村里人方便了,城里人也方便啊,哪个食堂想吃什么菜了,开上大卡车就来了,当然他们得先从蔬菜公司开上计划单,只要路修好了,计划单的事不是太小的事么。
我们是在路上稍事休息的时候议论这些的。我们个个都满脸通红,大喘着粗气,湿透的内衣紧紧贴在身上,风一吹,凉嗖嗖的。即便这样,我们也不能闭住嘴巴,因为太苦了,不说出来这苦简直就不能忍受了。这时有人就说,以为大卡车不来是因为路不好啊,扯淡!那是蔬菜公司的计划单闹的,计划单压根儿就开不出来!有人就问,为什么开不出来啊?那人就说,你傻啊?那叫违反国家统一计划,要挨批的!这一说,大家就都不吱声了,什么修路,什么大卡车,全都是不沾边的事呢。还是顾眼前吧,把绳索放上肩,弯腰,蹬腿,用力,吱吱呀呀,车又一次走起来了。
二十辆车,虽说是小拉车,也是有一种气势的,排在路上,就如同一列绿色的小火车。这样的小火车,不远的前面有,不远的后面也有,那是别的生产队的,所有的生产队长,都和我们队长一样,把小拉车和年轻人调动起来了。不一样的,只是那些生产队长是骑了自行车的,而我们队长,自个儿拉车不算,还要打头儿,打头儿不算,还要后面的车随了他的车辙走。他像是长了后眼,哪个从他的车辙偏离出来,他立刻嚷,还想不想干了?不想干就滚回去!我们知道,一辆小车装载千斤的重量,车辙选不好,是随时都有危险的,别的生产队已经有翻车的了,白菜滚了一地,拉车的一男一女,一个在发怔,一个则抹起了眼泪。还有扎了车胎的,车上的菜捆得好好的,车胎却瘪瘪的,一步都动不得了。两个小伙子守在车边,看我们绕了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无奈地苦兮兮地笑着。可即便这样,队长他也犯不着像日本鬼子似的看管着我们,我们又不是他的劳工!有时候,我们会不怀好意地想,这个老帮子,也不知他的内衣湿透没有?却又忽然想起来,他哪有什么内衣啊,他的外衣就是内衣,内衣就是外衣,湿透一件,便是所有的了。终于,有人悄悄从前面传过话来,说队长的那身夹衣干巴巴的,一点没湿。我们才又想起,这老帮子,据说一顿能吃下六个馒头,六个馒头塞到那么个小身子里,不像日本鬼子才怪呢。
有一刻,实在是走不动了,我们便自个儿做主停了下来。我们想,要是队长让我们滚回去,我们就当真滚回去。可这一回,队长却没再说让我们滚回去,就见他卸下拉绳,回身朝我们走过来了。
我们心里打着小鼓,脸上却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看也不看他。
我们听到他说:
绳儿捆得太松了,没散了架便宜你们了!
车胎气小了点,下一趟该打打了。
又走偏了,看我车轱辘打哪儿轧过去的?
猪脑子啊,我都说了一百遍了,我咋走你们咋走,没听见啊?
他像是在一辆车一辆车地检查。
最后,他在建设与和平的车子跟前停下了,看看车上的菜,又看看菜下的车,说,建设,你这辆车呆会儿先别走,等别的车走完了你再走。
建设说,为什么?
队长说,帮我看着,我不停谁也不准半路停下!
建设说,为什么是我?
队长说,哪这么多为什么,我是队长,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建设说,我要不想干呢?
队长说,不想干你就甭干,有想干的,还多挣俩分工呢。
建设说,俩分工就想收买我啊,那你让想干的干吧。
建设说着竟还带出了笑声,这真叫我们羡慕,谁敢跟队长这么说话啊。因为菜车挡着,我们看不到建设和队长的表情,但我们相信队长会又是一脸的恼相了。
果然,队长咚咚咚地走开了,光听脚步声,就能知他有多生气了。
但没走几步,我们又听到建设把他喊住了,建设说,队长,我要是干,是干一天还是干到把菜送完?
队长停下来说,当然把菜送完。
建设说,干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队长说,说。
建设说,工分我不要,但我要是找到卡车,你得答应他们拉菜。
队长说,他们能开计划单吗?
建设说,不能。
队长说,开不出计划单拉个屁!
建设说,那就算了。
队长咚咚咚地走几步,忽然回头又问,拉几车?
建设说,你能答应几车他们就拉几车。
队长说,你小子不是在给我挖坑吧?
建设说,就算挖坑,也是我跟你一块儿往里跳啊。
队长说,屁话,我跳跟你跳能一样啊?
建设说,不就是个队长啊,队长是大伙儿选的,你为大伙儿办了事,大伙儿再选也不会忘了你的。
队长说,就甭说大伙儿不大伙儿的了,我是为了大白菜。
建设说,你答应了?
队长说,豁出去了,就应你一回!
队长和建设的话,有听见的,有没听见的,但很快地,就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去了。大家一下子高兴起来,虽说建设的卡车还没去找,但精神劲儿增了不少,要是真来了卡车,甭多装,装上万把斤吧,就能顶十辆小车呢。一辆顶十辆,要是它拉上七八趟,我们得少出多少力少流多少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