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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3期

大音无声 物有灵

作者:何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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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转回头看,1998年,十年前,我们相遇时,他的艺术正处于从人文到人的转化阶段。如果说,《回家》是社会的,带有历史的印迹,《矸工》是人文的,带有人类学研究的视点,那么,到了《黄河流年》,则一点点地脱去了文化与学问,呵,我不是说于德水的摄影创作纯粹写实,但是,在写实这一点上,他做到了心灵的纯粹。他将一切让位于直觉,不事先设定,不提前设计,他抛开了也许经由思考得来的某个专题能够带来的成就与利益,依他的经验与技能,将自己的艺术运作为焦点相当容易,何况他还具备管理与领袖的双重职位。然而,他轻轻推开了某种利益的最大化,他放弃了将农业文明、农民形象作为专题研究的捷径,这几乎等于放弃了一种现世的成功。他拒绝天才之路,因为他认定仍有一条路宽阔于此。
  而同时,一些以农事乡土作为人类学研究的指向性明确的拍摄为新一代拍摄者赢得了声誉与注目。
  仍有一条路宽阔于此。
  在现世,他几乎是拒绝了成功。
  如果艺术的成功损害了他的信仰,那么,他会放弃成功。如果艺术损害了信仰,同样,他几乎也会放弃艺术。对于后一点,我深信不疑。
  他仍拍摄他想拍的,在拍摄中,他甚至忘了这是在拍摄。他同时忘掉他的所想。
  他一路寻找,像一个沿路找家的人,进入镜头的,他的姐妹父兄,与之沉默沟通,牵引着他回家的路途。他一路走,几乎要贴着地面,他一次次地感知着原乡给予他的神圣肃穆。所以,如若真要拿了自己的亲人去换取别的什么,哪怕只是闪过这样的念头,他是会砸毁相机的。我如是相信。
  这里,我注意到他的转型,摄影家的荣誉已经让位于对被摄体——人的尊重。他也似乎意识到了个人的变化,他这样总结着他的“高原”与“平原”:
  
  “一次又一次地北上陕北高原,力图把认同土地的朴素情感在河流的上游更深地浸透,寻找文化根脉的来去。隆冬的无定河边,皑皑白雪把绵延无尽的黄土塬覆盖得苍茫一片。远处不时地飘来年关社火的喧闹声。跟着一溜儿影影绰绰的脚印,呼出一团团雾白的粗气,在厚厚的雪地里跋涉着。冰冷的相机在失准的测光下不免总是过度地曝光。身上的行囊是减不去的负重。
  放下负重的行囊,从高原回到了平原。摄影包不再有过多的承载。让拍摄还俗。意象和景象渐渐叠合为原生态,平和、亲切。
  日久,摄影的方式已被形成一种行为的惯性,任由生活的水波逐流。被还原了的摄影还原了一个人的生性。用相机和眼睛或沉浸或游走于物态生活之中,用景象与人交往是一种至纯的朴素,心绪、精神完全是一种归零状态”。
  
  摄影不但给了他艺术,同时给了他人生。他在他的镜中人生中见到了自己的人生,他在被摄的农民身上见证了自己。
  高原平原之外,我注意这句2006年《于德水》摄影集前的自述,用了两个动词,一个是“还原”,一个是“归零”。
  归零,这就是二十年来他完成的工作。他祛除,他清理,他放弃,他将主观臆断与表现自己的欲望清除为零,他将俗世的成功与圈子的荣誉清除为零,而只服从他看到的,进入他眼帘的,并通过“看”实现个人内心声音的传递。
  这声音在空旷的自然中,无言寡语。
  如他所说:“沿着这片土地走到它源生的大河岸边,看到黄河,我沉默了。”
  没有优越与权利。他删除着以往的自己。
  他把自己也归零。重新确立一个艺术家更是一个人与他人、与自然界的位置。
  这种归零,必然带来技术的“归零”状态,平视的画面,平实的人,与其他猎奇的片子放在一起,也许不会引人注意,但是当期望引人注意的心态都归零时,创作者获得的就不只是方法,也不仅是态度,而实实在在是人格的实力。我以为,我们写下的每一行字,拍下的每一张图片,看似是艺术的高低,其内里包裹的其实是人格的成分显像为作品品质的高低。而人格问题在创作中评价的权重,在这个急功近利的艺术时代里被大大弱化了。
  
  2007年春节,于德水约我一起到乡村去。正月十三我们在马街,在刚刚出青的麦子地里听农民艺人说书;正月十五、十六在浚县,庙会前夜我们走在已经不能平静的街道,穿梭于悸动的人群里,穿行在满天烟花的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正月十八在瑕丘,先祖的纪念化作了磨肩擦踵的集会,与身着黑棉袱的农人们伫立一起,听旷野传来的古戏唱词;三月二、三,我们驱车赶往淮阳,我注意到他的“采风”方式,我注意到他对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对象慎重地举起相机,正如有论者所言,“我们从影像中看到了心平静气的目光,甚至是这目光散漫出来的一种恬美与舒坦,一种恒长持久的凝止,一种极其容易被忽略的丰富与细腻,一种平静隐忍的含辛茹苦……这是一个摄影家在镜头中找到的内心对应。”评论他的李媚以“大空间图示”为其近作特点加以命名。
  大空间,当然来自胸怀的打开。
  于德水言,一旦有了打开自己的感觉,实在是一种很惬意的事。
  那次前往,我至今后悔没能在周口拜访他的父母,隔月我单独前往,问到他出生的油坊巷,路人讲已经扩路改建成了广场,广场过去,是著名的山陕会馆。眺望会馆方向,我突然好像被一种闪电击中——这个山西籍的人,这个来自大槐树下面的人,所要找的,只是一个建于异地的故乡。正像那些在异乡建筑会馆的人将建筑本身作为家乡象征一样,他须在工业文明到来的时间之上筑造或留存一方土地存放民族前进过程中不应被遗忘的精神矿藏。
  说到底,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无根的人,写作与拍摄,教我们一次次地寻根与归乡。正因为无根,我们尤其看重在纸上在取景框里建造的故乡,我们不敢造次,唯有以本色相衬。但是记录的人也会感慨,又一个千年开始,历史的节律,文化的演进,自然的凋亡,还有人的绝对的自信,时间的速度以外,仍有少数人,不为所动,或者是,深为所动。所以,他提起了相机,奔走乡间,将自己的生命叠压进去,以一颗古心,用久长与,广静,融理天地万物。以土,以水,以一腔热血,冲洗出一节民族的真正光影。
  就这样,把自己全然托付。
  生命苦短。
  无悔无怨。
  
  何向阳,作家,现居郑州。主要著作有《自巴颜喀拉》、《思远道》、《夏娃备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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