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隐身衣和皇帝的新装
作者:田晓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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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我们还是可以常常见到“文革”体的流弊,而杨绛的“文革”回忆录的最大贡献,可以说就在于它摆脱了“文革”体。这样一来,杨绛的文风本身就已经构成了对“文革”意识形态的抵制。
《纪事》伊始,也就是“文革”伊始,有人发问:“杨季康,她是什么人?”在开大会的时候,一份文件传到杨绛近旁就跳过了她,“好像没有我这个人”。很快她就被“揪出来了”,但“揪出来的算什么东西呢,还‘妾身未分明’”。身份的问题,是《纪事》的主题。生活在一个“颠倒过来”的世界里,作者对于“自己究竟是谁”需要某种踏实的印证,就好比地震的时候需要抓住什么作为依靠那样。
分类是人认知世界的基本方式。“革命群众”同样需要一个清楚的身份符号。给人戴上尖顶高帽,上面标明身份,是实现透明度的手段之一。杨绛被推下示众高台的时候,趁机“脱下自己的高帽子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原来是个“资产阶级学者”。然而尖顶高帽不是人体的一部分,不能作为较永久的标记,于是革命群众想出了一个更聪明的办法,直接在身体上留下表证:杨绛被剃成阴阳头,她的丈夫钱钟书被剃成十字头。这显然比随时可以摘下来的高帽子更有效,钱钟书的一个同伙就因为剃了怪头,“理发店不但不为他理发,还给他扣上字纸篓子,命他戴着回家”。有鉴于此,杨绛把钱钟书的十字头改为“和尚头”,这不免让人想到满清初建的时候,很多汉族士人为了不留辫子,索性剃光头做了和尚。那时至少妇女可以保持汉族妆束,所谓“男降女不降”。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男女平等,女人也要出门上班,可是男女社会地位的平等没有改变社会规定下来的性别角色差异,杨绛的性别身份使她不能够也给自己剃光头。因此,她虽然给自己做了一顶假发,遮掩自己的阴阳发型,但是到处都被眼睛尖而觉悟高的革命群众辨认出来。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一眼识破了我的假发,对我大喝一声:‘哼!你这黑帮!’”杨绛声明自己不是“黑帮”,于是售票员问了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你不是黑帮是什么?”卖菜的大娘也注意到她的假发,充满敌意地向她发难:“你是什么人?”我们注意到,这些问题与《纪事》开始时的问题遥相呼应,构成了《纪事》最鲜明的主题。
即使没有帽子、牌子和发型,还是有其他办法“识破”一个人的身份。何其芳扫院子,被外地来的红卫兵一眼看穿,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自称是扫院子的。‘扫院子的怎么戴眼镜儿?’”这时旁人指出他是何其芳,于是那位小将“凑近前去,悄悄说了不少仰慕的话”。这是《纪事》中一个重要的时刻:它让我们看到在表层与内里之间存在的差异。这里有一层又一层的穿透、辨认和误读。虽然眼镜作为符号被错误地诠释,因为何其芳的眼镜据他说乃是从小近视而不是读书太多的结果,可是红卫兵小将对扫院子人的判断最终还是正确的:在扫院子人的外表下面藏着一个著名的诗人。相比之下,倒是诗人没有能够识破外地来的红卫兵:在革命小将的外表下面藏着一个诗歌爱好者。红卫兵小将的“悄悄”私语更是构成了另一层次的隐藏。
继续读下去,会看到更多的表里差异,这一部分是因为杨绛和她的同伙在努力为自己建设一个私人空间,抵御外来的侵入和暴露。1966年秋天,杨绛们被安顿在单位楼上东侧的一间大屋里,屋子有两扇朝西的大窗,窗上挂着破芦苇帘子。杨绛建议别撤帘子,因为“革命群众进我们屋来,得经过那两个朝西的大窗。隔着帘子,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却看得见外面”。这样,革命群众进得屋来,看到的只是一屋子人老实安静地学习马列经典,而杨绛在抽屉里“藏着自己爱读的书”。
《纪事》的作者是隐蔽大师。她善于给自己找到藏身之地,这在红日当头的年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被安排扫厕所,发现女厕“和某些大教堂、大寺院一样,可充罪犯的避难所”,她可以在里面休息,翻看抄写在小卡片上的旧诗词。即使是在批斗会当中,她也有本事用高帽子罩住眉眼打盹儿。“谁也不知我这个跑龙套的正在学马睡觉。”但她对周围的人与事,又是一个敏锐的观察者。她总是在观察、打量,“终夜睁着两眼寻寻觅觅”。革命群众把她放在高台上看她,她站在高台上看革命群众。这是对政治运动中“满眼敌意”的审察作出的抵制,有时她会看到一些有趣的东西。
《纪事》的第四节题为“精彩的表演”。在这一节里,杨绛既是主角,又是看客。她在吉祥大戏院的舞台上挨斗:
当初坐在台下,唯恐上台;上了台也就不过如此。我站在台上陪斗,不必表演;如果坐在台下,想要充当革命群众,除非我对“犯人”也像他们有同样的愤怒才行,不然我就难了。说老实话,我觉得与其骂人,宁可挨骂。因为骂人是自我表演,挨骂是看人家有意识或无意识的表演——表演他们对我的心意,而无意中流露的真情,往往是很耐人寻味的。
对透明度的追寻是“文革”的目标之一。不但是革命群众在不断搜索“隐藏的阶级敌人”,就连显微镜下的杨绛,也试图在一个从社会阶层到道德价值都“颠倒过来”的世界里,寻找一点真实可靠的东西。她和同伙曾经在一起“捉摸研究”,试图分清楚什么是“大是非”,什么是“小是非”;但是难友也会卖友,如果不善于“知人”,就会使自己陷入困难的境地。杨绛家的阿姨在临走时对她说:“你现在可以看出人的好坏来了。”可这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杨绛宣称她渐渐看穿了许多革命群众都是“披着狼皮的羊”,但这一发现来之不易,她得主动“探险”,借种种机会、发明种种借口试探他们的态度。每一次革命群众满足她的要求,都是一次小小的人性的胜利。
当视线内转的时候,才是麻烦的时候。对透明度最令人不安的追寻,发生在语言和意向的层面。在第三节“一位骑士和四个妖精”里,杨绛讲述了一个不幸的笔误。她把笔记本交出去受审查,没想到文本细读果然硕果累累,居然给革命群众发现,杨绛在一次会议记录里把“四个大跃进”写成了“四个大妖精”。杨绛开始时称言:“想不到怎么会把‘大跃进’写成‘大妖精’,我脑筋里一点影子都没有。”后来她为自己解释:“这也可见我确在悉心听讲,忙着记录,只一念淘气,把‘大跃进’写成‘大妖精’。”有人试图用“公认为反动的‘潜意识论’”解析她的行为,“说我下意识里蔑视那位作报告的首长”。这时杨绛说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话:
作报告的首长正是我敬佩而爱戴的,从我的上意识到下意识,绝没有蔑视的影踪。他们强加于我的“下意识”,我可以很诚实地一口否认。
可是,谁能“诚实地”否认“潜意识”的动机呢?所谓下意识,就是潜藏于意识之下。否认下意识是一个悖论。
再后来,杨绛又归咎于堂吉诃德:她为自己制订了详细的翻译计划,但在政治运动中很多时间浪费在大小会议上,她只好靠加工来弥补损失的时间。加工耗费精力,“以致妖精乘虚而入”。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作者给了两个不同的解释:一个解释是“一念淘气”,也就是说她有意开了一个小小的私人玩笑;另一个解释是疲劳引起无心的笔误。至于“想不到怎么会把‘大跃进’写成‘大妖精’,我脑筋里一点影子都没有。”恐怕是最接近事实的。这里重要的不是为什么出现笔误,而是对于动机的追寻,和近乎强迫性的解释冲动。当观察与审视的目光一旦转向自身和内在动机,这样的逼视就再也没有了止境。而且,我们总是可以找到我们想要找到的东西。
杨绛记录下一段发生在她和“革命派头头”之间的对话。革命派头头不满意她的检查,说:“你该知道,你笔记上写这种话,等于写反动标语。”杨绛抗议说:“那是我的私人笔记。假如上面有反动标语,张贴有罪。”头头不吭声了——也许杨绛的辩词对他来说是太微妙了。杨绛把注意力引向公与私之间被忽视和逾越的界限,于是,革命群众反而成了有罪者,因为他们的窥私癖侵犯了他人的隐私,隐私公布于众,就等于变相张贴反动标语——如果他们坚持认为“四个大妖精”是有意炮制的反动标语的话。杨绛的父亲是律师,这机智的辩词也颇有律师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