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隐身衣和皇帝的新装
作者:田晓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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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群众摧毁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屏障,其结果是摧毁了幽默,因为笑话往往依靠语言的表里之差才得以存在。幽默是反讽的表现之一,意味着多重视角,或者至少是对世界的一种另类观点,而革命代表着直线性的单一思维。
归根结底,杨绛的回忆录是对“身份”的探索:你是什么人?我是谁?这些问题一再出现,即使发自他人之口,也反映了作者的强烈关怀。在《纪事》中,杨绛称自己“早已不是人了”:她是“牛鬼蛇神”、是“扫厕所的”、是“落水狗”、是“过街老鼠”。当公车售票员和卖菜大娘问她:“你是什么人?”她无言以对。在“精彩表演”的末尾,她被戴上高帽游街示众,遵命“走几步就打两下锣,叫一声‘我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时,杨绛唯一一次正面告诉我们在“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外表之下,她自认究竟是谁:“我虽然‘游街’出丑,我仍然是个有体面的人!”但有趣的是作者在这里用的是小说人物桑丘·潘沙的口吻。在《纪事》中,作者不断把自己代入各种小说角色,这些小说角色中西都有,以西为主:漫游奇境的阿丽思、《暴风雨》中的米兰达、《小赖子》中“叫喊消息的报子”、孙悟空、桑丘·潘沙。当作者把自己比作这些小说人物的时候,她把人生推到一段距离之外,放在艺术的范畴里,这样的心理距离是生存手段,同时,也使她能够把自己的遭遇放在人类经验的广大范围里,借此为自己的荒诞遭遇制造一些意义,亦不至过度放大一己的苦难。
二
然而,在演员和角色之间,永远都存在着表里差异的问题。诗人可以充当“扫院子的”,但是给红卫兵小将一眼识破,并因为自己的“真实身份”得到仰慕;杨绛没有那么幸运:一个她喜欢的小女孩,在得知她是“扫厕所的”之后就不再理她了。杨绛说:“她懂得扫厕所是最低贱的事,那时候扫厕所是惩罚,受这种惩罚的当然不是好人。”至于杨绛自己,却觉得做了扫厕所的人之后,“享到些向所未识的自由”。因为既然已经失去了人的资格,就可以不再遵循人的规范:“我自从做了‘扫厕所的’,就乐得放肆,看见我不喜欢的人干脆呆着脸理都不理,甚至瞪着眼睛看人,好像他不是人而是物。决没有谁会责备我目中无人,因为我自己早已不是人了。”
这一则轶事是对“文革”的最大反讽。“文革”的目标之一,正是彻底清除以往的文化系统,这种文化系统生产了中国的知识分子,一个享有社会特权的士人阶层。这一文化系统,建立在社会等级差异和特权之上。除了“读书”之外,其他皆被视为贱业。“文革”试图“改造”知识分子,但是改造方式是让他们从事体力劳动,本来以为这样会抹煞特权阶层和普通百姓之间的鸿沟,却没想到当体力劳动被视为对知识分子的惩罚的时候,“文革”所起到的作用就仅仅只是巩固加强了传统的社会等级差距而已。如果我们想要改变一个社会的阶级结构,真正实现人与人的平等,“颠倒过来”不是办法,因为这样激进而简单的颠倒并没有动摇、反而认可了原有的价值结构。只要“扫院子的”和“扫厕所的”被视为“贱业”,就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革命。“文革”创造出来的,不是“好一个新世界”,而是重新再现了它意图推翻的旧世界的等级观念——旧世界最不迷人的一部分。这样一来,旧世界的坏处没有能够离弃,反而丢掉了旧世界的好处。
因此,在“文革”结束后十年,杨绛仍然为那时候“我们生活上许多事都得自己料理”感到不平。这包括自己去煤厂买煤,“咸菜、土豆当然也得上街买”。这些每个人都应该自己动手料理的日常生活上的事情,向来被读书人视为“无聊琐事”、“浪费时间”,或者干脆就是“下人”的经管范畴,不值得“上人”操心(对于很多读书男人来说,是妻子的经营范畴——性别歧视和阶级歧视纠缠在一起诞生的畸形果实)。在一篇写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文章里,女作家苏青说她的朋友曾经为她自己上街买早餐而惊愕不止,大声惊呼:“你的阿妈呢?”苏青警告读者,如果现代知识分子再不放弃自己的“身份观念”,将来的世界“恐怕就只有王妈等辈可以扬眉吐气了”。不到二十年,苏青的预言居然实现了,只不过为时不长而已。
做了“扫厕所的”,就可以自放于社会文明规范之外,这则轶事还揭示了另外一个问题。在人类社会,语言起到“衣服”的作用,因为除了保暖之外,衣服还是文明的标志之一。杨绛自己就曾打过这样的比方:
说话之用譬如衣服,一方面遮掩身体,一方面衬托显露身上某几个部分。我们绝不谴责衣服掩饰真情,歪曲事实。假如赤条条一丝不挂,反惹人骇怪了。(《听话的艺术》,见《杂忆与杂写》,三联书店1999。)
然而,在某些社会情境里,如果一个人必须说违心的话,语言的衣服可以成为紧身衣。多亏披上了“扫厕所的人”的伪装,杨绛反而可以做回真实的自我,脱去客套话的外衣。
在《将饮茶》后记中,杨绛说她和丈夫都羡慕一样仙家法宝:隐身衣。“各披一件,同出遨游,我们只求摆脱羁束,到处阅历,并不想为非作歹。”所谓“阅历”,其实正和“文革”中的革命群众一样,渴望人事的透明度,否则没有隐身衣,不是一样可以阅历吗,只不过阅历到的可能是太多层的伪装而已。杨绛随后又说,这种隐身衣的料子不是别的,乃是“卑微”。可是,这恐怕是中国知识分子——至少是传统的知识分子或者一定岁数以上的知识分子——最难实现的东西了。这里我当然不是就知识分子的经济地位、政治地位或者任何社会地位而言,我说的是知识分子对自己“身份”的自觉。换句话说,一旦自视为“知识分子”,已经使得他们不可能再自以为“卑微”。实际上,“卑微”这个概念本身,正是社会等级的产物;追求“卑微”就和“追求自然”一样,是一个悖论。如果不意识到歌颂卑微是多么不卑微的手势,歌颂自然是多么“不自然”的举动,也就未免太天真了。然而,国民虽然充满世故,却常常天真未泯。
如果“文革”的主要目标之一是追求透明度,那么杨绛的主要关怀之一是“隐”。在年轻时写的一篇文章中,她说:
认真要赤裸裸不加掩饰,除非有希腊神像那样完美的身体,有天使般纯洁的灵魂。培根说过:“赤裸裸是不体面的,不论是赤露的身体,或赤露的心。”人从乐园里驱逐出来的时候,已经体味到这句话了。
所以赤裸裸的真实总需要些掩饰。白昼的阳光,无情地照彻了人间万物,不能留下些幽暗让人迷惑,让人梦想,让人希望。如果没有轻云薄雾把日光筛漏出五色霞彩来,天空该多么单调枯燥!(《窗帘》,见《杂忆与杂写》。)
杨绛是翻译家,她对字眼的选择值得注意,因为培根原话的“不体面”,本是uncomely,尽可直译为“不美的”。这让人想起她在《纪事》中宣称:“我是一个有体面的人。”“体面”强调的是身体的外表,是“面”。对杨绛来说,表里必须有别,而且,对表下之里过分好奇是危险的。她警告读者:“人家挂着窗帘呢,别去窥望。宁可自己也挂上一个,华丽的也好,朴素的也好。如果你不屑挂,或懒得挂,不妨就敞着个赤裸裸的窗口。不过你总得尊重别人家的窗帘。”
在中国文化传统里,“隐”是一个古老而重要的概念。围绕着“隐”,可以展开一系列关于公私价值观念的社会问题,道德问题,甚至美学问题。然而,在“隐”的概念里潜藏着一个千古悖论。沈约在《宋书·隐逸传》序言中说:“夫隐之为言,迹不外见,道不可知之谓也。”对沈约来说,《隐逸传》本身就颇为荒谬,因为隐士的定义是不外见、不可知,隐士而进入史传,违背了做隐士的宗旨。
同理,出版一本书而又赞美隐身衣,未免自相矛盾。这倒不是指责作者虚伪,因为归根结底,只有出名的人才有权利渴望卑微。再说,杨绛也不过是像许许多多的中国士人一样,陷在了一个言与隐的怪圈里而已。“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文之,是求显也。”(《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晋文公赏从亡者而不及介之推,介之推便入山求隐,这似乎已是有些负气的了;入山之前发了一顿牢骚,于是他的母亲说:“或者还是至少让国君知道的为好。”介之推遂说了上面引的一段话。然而他毕竟还是不得不用他所拒绝的“言”来揭示和解释他的行为,而且,后世知道他的名字,也正是因为他求隐的缘故。
在“文革”中,杨绛曾彻夜不眠,用女儿剪下的辫子做了一顶假发遮掩阴阳头,但是,“光头戴上假发,显然有一道界线。剪下的辫子搁置多年,已由乌黑变成枯黄色,和我的黑发色泽不同。”在炎炎红日无情的照射下,她不能够成功地隐藏起自己的身份。“文革”之后,她赞美“陆沉”,但是再次失败,因为她的写作给她带来盛名,几年前,一部回忆录《我们仨》不但获奖,而且成为畅销书之一。杨绛的确用文字织就了一件外衣,这件外衣虽不是“皇帝的新装”,却也不是“隐身衣”。她的文字所隐藏与揭示的东西令人“生出无限兴趣”。探讨“文革”,不应该只注意政治因素,它的文化因素更发人深省,因为牵涉到中国社会中许多由来已久的问题与现象。
田晓菲,学者,现居美国波士顿。主要著作有《秋水堂论金瓶梅》、《尘几录:陶潜与手抄本文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