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陪夜的女人
作者:朱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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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搭乘乌篷船来到凤庄。
这是一条很特别的船。除了特别扁小外,尖细而稍向上翘的船头,古香古色的船板和涂抹了桐油的竹篾船篷,还有断断续续引人发笑的马达声都引起了围观者的好奇。凤庄早就没有这种船了,由于航道淤塞,又由于无鱼可打,不说轮船,连渔船都已经很少见到。乌篷船从下游逆流而上,力气快用完了,速度越来越慢,宛若一个苟延残喘的人。
在人们的担心中,船总算在废弃了的码头靠了岸。船头摆满了炊具和其他日常生活用的物品,乱得像开杂货店。女人从船上跳下来,笨拙地拴好船,掸掸身上的暮气,然后神色镇静地往村子里张望。船里还钻出一个又矮又瘦的男人,病恹恹的,吃力地扛着一件东西。他是女人的丈夫,那东西是一张弹簧折叠床。男人把东西放在码头的石块上,跟女人嘀咕几句,转身便开船离开。他的脚下,便是慧江,宽阔浩瀚,水流平缓,黄昏的江面像大海一样孤寂。那条船,很快便看不见,似乎已经沉入深不可测的江底。
迎接女人的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女人异常高大,皮肤黝黑,浑身胖乎乎的,头发很短,但手臂很长,而且粗壮,本来需要肩扛的折叠床她只是用手夹在肋中,另一只手还抓着一张薄薄的棉被。
“我要去方正德家,”女人说,“你们前面带路。”
孩子们迅速分成两半,一半在前面热情地引路,一半在女人的身后暗中取笑她的大屁股。通往村庄的石板路还残留着夏天洪水浸泡过的痕迹,萧瑟的田野像江面一样空荡。女人的到来给村子增添了新的气氛,像来了一位远客,引起了一些骚动。踩着几声狗吠,从屋里走出一些老人和一个腆着肚皮的妇女。
“来啦?”她们笑脸相问。
女人回答得很干脆,来了。
她们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她们也许觉得女人话不会多,女人的话却意外地多了起来:“早上接到了两个电话,一个是金湾镇的,也是个女人,说我烦死了你一定得过来,但我还是答应来凤庄,方厚生跟我家的侄子在广州是工友,熟人嘛,总得优先照顾。”
腆着肚皮的女人是厚生的老婆,快生了吧,不是万不得已连石阶也不愿爬了,一来累,二来怕摔。厚生家有两处房子,一处在石阶下面,是三年前建的新房子,一层的平顶楼房;另一处在石阶的顶头,是祖屋,破旧得看看就忍不住要动手拆掉,厚生要父亲搬,但老人住那里已经上百年,惯了,不愿挪,他说房子倒塌就倒塌顺便把他埋了最好。这座陡峭的石阶也是他家祖辈砌的,别人很少去爬。爬上高高的石阶,孩子们把女人引到老人的房间门外便一哄而散。为表明比其他孩子更勇敢一点,厚生九岁的儿子至善把女人带到了老人的窗前。窗是老式活动窗,能关上,关上后外面就看不到里面。至善踮起脚,颤巍巍地拉开窗棂,女人把脸贴着窗户往屋子里探望,里面只有一团难以打破的黑暗,但女人还是看到了一张有深蓝色蚊帐的床并闻到了迎面撞来的臭气。
“我阿公就在床上。”至善率真地说,“他就习惯这样,白天睡觉,晚上扰人。”
估计正德老人快睡醒了,睡醒就要吃饭。平常,饭是厚生家的给他送到床边,手一摸,就能碰到不锈钢饭碗,饭菜都在里面。老人像一个壮劳动力一样,每顿总得吃满满的一大碗饭,他每喊叫一声都有很足的底气,谁也听不出他是一个行将要死的人。
“我还没有死,你们进来吧,陪我一会。”老人在里面说。他醒了,也就是说,凤庄漫长而烦人的夜晚开始了。
女人轻轻推开门进去,点亮了煤油灯。灯光首先照亮了自己,看上去女人有一张还算端庄的脸,样子很热情、虔诚、豁达,她四处张望空荡荡的房子,像出了趟远门的主人回到家里看看是否少了什么东西。
老人说。来啦?
女人说,来了。
老人说话的时候省气力,声若游丝,有些沙哑。屋子很宽阔,没有什么摆设,地面黑得发蓝,凹陷不平。女人先是瞧了瞧老人的床。是一张清朝老式木床,差不多有她家那条船大。老人盖着被子,枕着一只高高的光滑的木枕头,只露出被拧干水了的瘦瘪的脸,胡子比台风后的荒草还乱。女人说被子该洗了,臭味熏得蚊子也不愿来了。老人断然拒绝说,不洗,洗什么,人死后统统都要烧了,连床都要烧掉的。女人还是坚持要洗,明早,我帮你洗了再走。但老人死活不肯,紧紧地揪住被子,生怕一放松女人便要抢走。
“被子又不是你的卵,你揪那么紧干什么!”女人笑着说。至善觉得女人挺幽默、乐观的,也嘿嘿地跟着笑。
厚生家的腆着高高的肚皮送饭进来。她住在台阶下面的新房子,老人住的是祖屋,厚生家的对女人说,饭你不用管,他自己还能吃,屎尿平时就拉在床上,他也不让清理,像牛栏,我习惯了,都闻不到臭味。
女人说,你丈夫跟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用管,我只是来陪夜的,你知道陪夜吧,大多数病人都是在半夜里断气的,陪夜就是让他们断气的时候身边总算有个伴,不至于太寂寞。陪夜不是陪护,陪护得干很多脏活,我做不了陪护,看到别人的屎尿我也恶心,如果不是这样,我早到广州医院做陪护去了,干一天能赚七八十块,遇上大方一点的雇主能赚上百块,比在这陪夜强多了。
厚生家的把饭碗放在老人的床边,老人也不侧身,伸手抓起就吃,狼吞虎咽的样子让人觉得他是一条从煎锅跳到水里的鱼。女人说,你慢点,不要白白撑死,我还没赚够你们一天的钱呢。
老人说,我早想死了,就是死不了——到了我这个年纪,活着就是等死。
女人嗔怪道,胡说。
厚生家的对女人说,老家伙一过世,我就要去广州,连孩子我也要在广州生……烦死了。
老人边吃边咕嘟,快了,说不定今晚就死。这句话厚生家的听多了,并不以为然,也不想跟老人说话,转身走了。
女人告诉老人,从此以后,每天晚上我都坐船过来陪你。
老人沉吟说,其实我不怕黑夜,连死都不怕,我还怕黑吗!
女人把自己的床打开,摆在窗口下,离老人的床有三四米远。她试坐自己的床上,铁支架床发出尖锐的吱吱声。
老人说,我没有病,我跟我的祖辈一样,都是老死,自然死亡,像一棵老树,朽木,风不吹,自己也要倒——我的大限到了,我自己知道,厚生也知道的。
女人说,你的儿子还算孝顺,虽然没有回来服侍你,但舍得花钱。
老人突然来气,呸!我快死了,他还在广州干什么?
女人说,厚生他忙,你躺在这里不知道打工的难处,要拼命干活,还要看老板的眼色——现在城里到处都是人,找一份工作不容易……
老人被饭呛了一下,不断地咳嗽,突然一把将饭碗摔在地上。女人站起来捡碗,你不要动怒气,很多老人就是动怒死的,到了这年纪,你还跟谁怄气!
老人咳停,猛喘粗气。女人责备说,我给不少老头陪过夜,从没见过火气像你这么大的。老人的眼睛瞪得贼亮,突然张嘴大喊一声:李文娟
女人想不到这个连说话的力气都凑不足的老头呼喊起来竟像船的汽笛那么洪亮、尖锐,底气十足,爆发力强,有振聋发聩之功。有两三个月了吧,老人每天晚上就是这样不知疲倦地呼喊着李文娟,差不多每隔一分钟便叫一次,把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