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我所认识的文博大师沈从文

作者:丁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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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先生的话情真意切,丝丝入扣,没有半点儿长者说教和专家派头。他从5点一直讲到7点多钟。说实在的,连我都感到有点疲倦了,但沈先生却依然滔滔不绝,毫无倦意。听着他那浓重的湘西口音,就像与阔别多年的知己促膝谈心,越听越上瘾。苏轼和沈先生这两位相距千载的文人的伟岸形象,渐渐在我心中融为一体,他们的谆谆教诲,肺腑之言,真个落地作金石声,刀刻斧凿般镌刻在我的心头。
  
  故宫授课
  
  身边同事也很想听沈先生讲课。一个寒冷的深秋,我们邀请沈先生星期天到故宫绘画馆讲课。大家平时工作劳累,星期天起得晚。我虽第一个抵达,也已经8点40分。只见沈先生安详地伫立在绘画馆门口,穿得比较单薄。我十分不落忍,连忙抱歉地解释。沈先生像老父亲一样呵呵一笑:年青人贪觉嘛,平时忙,星期天总要睡懒觉,我年青时也是这样,不要着急嘛。
  一个小时后人才到齐,沈先生立即兴致勃勃地指着一幅幅古字画真迹,详细讲述了隋唐宋元明清著名画家、书法家作品的流派、风格和特点,并且饶有兴致地讲述了一些名画辗转流传的经历,然后重点介绍了辨别书画真伪的常识。他说,鉴定书画与鉴定其他文物不同,文物多有出土地点、铭文或相关资料便于识别,而书画几乎全部是传世作品。除有的有题跋或见诸于著录外,很少有与之相联系的资料可供查询,除少数传承有序者外,多数往往孤立地流传。因此,鉴别书画真伪、年代,最重要的是要掌握各个朝代、各个流派书画家的不同技法与风格,这就要多多读书,多看真迹,并对比观察真假书画,向有经验的专家学者请教,才能炼出火眼金睛。
  沈先生说,我与文物绘画有缘分,早年在军队,长官爱搜集古物,让我整理。于是我就翻书考证,与文物有了初交。1922年来北京,借住在前门外杨梅竹斜街的酉西会馆读书写作,往西走20分钟就是琉璃厂,那里的文物古董多是两三千年以前的,是古代人文博物馆;往东走十多分钟,就是前门大街,那里有不少“挂货铺”,其实是近代的古董旧货,内中不少很有价值,是近代人文博物馆。我常常在这两处流连忘返,虽然只看了半年,但为30年后搞文物历史研究打下了基础。
  近十多年来,我仍时常到琉璃厂、故宫细心揣摩,将真伪品反复对比,向内行请教。这里的书画,我每幅都反复看过,久而久之,辨别真伪就有了根底,并被聘为故宫绘画馆顾问。沈先生还介绍了当时模仿与后世模仿、新画染旧、旧画补款或换款、旧画揭二层、原画与题跋割裂等书画作伪的技法;特别指出,有的画商竟把真作分割成二至四块,再把部分真作与伪作结合,致使有的只有二分之一或四分之一是真的,连接之处天衣无缝,使人真假难辨。没有多年磨炼的苦功,是很难鉴定出来的。
  他指着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说,这幅画名声很大,韩熙载在政治上不满,就在家里欢宴取乐,李后主派顾闳中做密探,他把观察到的情形画出来呈给皇帝。宋徽宗在上面题了字,乾隆在上面写了诗,很多权威都肯定过的,都说它是五代的,众口一词,谁都不怀疑。但据我考证,这幅画上所有男的都穿绿衣服,这是宋朝制度,五代不可能有这种制度,宋人在《燕翼诒谋录》中说得很清楚。《事林广记》说,宋朝新立的制度,凡闲着的人都要“叉手示敬”,凡是晚辈、下级、没事做的,都要以此表示恭敬。画中和尚也如此。这规矩到了元朝还流行,但五代时候绝没有这个制度。因此说它是宋朝初期的画作比较合乎实际。其次,我发现这幅画是不大懂宋朝制度的人拼凑起来的。《马周典仪》规定,唐朝除朝服以外都穿圆领衫子,宋朝也穿圆领衫子,但谁都没有注意到两者完全不同。唐朝除圆领之外没有别的,但从宋朝到元朝圆领里面都有个衬衫。这可以从大量壁画中得到证明。这幅画里哪种穿法都有,乱了套,违反了宋朝制度。封建社会官员和有身份的人穿衣服是有严格制度的,不能乱来,所以说它有拼接嫌疑。再有画中人物身上都悬着“帛鱼”,这是唐初制度。凡是唐朝元和以后(即唐宪宗李纯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的画就从来没有发现过,所以我判定它是拼接的。一些专家以名画名家传承有序、皇帝作诗题词来把矛盾上交,暗地里固执己见,实际上反对唯物主义的论证,是站不住脚的。
  沈先生指着展子虔《游春图》说,它虽不是伪作,但年代断定也值得商榷。抗战胜利后,我在北京大学参与筹办博物馆,当时北大有一笔钱,派我选购文物。1946年夏天,这幅画出现在琉璃厂玉笥山房。我前后看过6次,本可替北大买下,但觉着年代似乎吃不准。一年后,它转到张伯驹手中,我又去看了两次公展,回来检查著录,发现由隋代郑法士的《游春山图》起,到唐宋作春山图的名手很多,但居然没有人提起展子虔曾经作过这幅画。从《贞观公私画史》到《宣和图谱》,都没有录入它,它的装裱也不是《云烟过眼录》那种所谓中兴馆阁旧式。1947年7月我写了《读展子虔〈游春图〉》,提出这幅画很有可能是宋朝人作的,是伪托展子虔之名的,反响很大。虽有争议,但部分专家还是赞同的。
  1950年我从四川土改回来,被抽调去清理古董店。当时琉璃厂120个古董店,我去了89个。我不当“钦差大臣”,当小学生。我接触过不少文物,但真正谈起断代、判别真伪,有的还不如古董商呢。因此,我内里还是小学生心态,边检查清理边学习,学到不少真知识。后来文化部拨几万块钱给大学收购文物,又点名让我到全国各地去跑,因为我有底子,所收购的文物,可以说“物美价廉”,受到成仿吾先生的称赞。
  那时候,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大家肚子吃不饱。已经过了正午12点,沈先生虽然讲得口干舌燥,却仍无倦意,坚持把要讲的内容讲完。大家站着听了一上午,虽然饥肠响如鼓,但听沈先生讲课,收获极大,精神振奋,仍不断问这问那,迟迟不愿离去。
  
  书海巨擘
  
  一天,沈先生助手请我帮助去借书。我心想,借几本书不过是举手之劳,胳肢窝一夹就拿回来了,也犯不上再抓“公差”呀。没想到,按照沈先生开列的目录,所借的书鼓鼓囊囊装满两只大提包。我一下愣住了,用木棒与那位助手一起将两大提包书抬回来,一路上暗暗琢磨:乖乖,我读几本现代史学著作,就总像遇见“鬼打墙”,足够我啃一阵子的了,这两大提包书,沈先生得看多少日子呢?
  “这么多书,也就够沈先生看一个多礼拜的。”那位助手不经意地解释说,“每隔一个礼拜就得帮沈先生借这么多书。他光顾读书,其他事都不往心里去,有时错把自己收藏的珍本送还,因为是难得的珍本,被馆图书室收藏。还有人有时把沈先生的书拿去看,有借无还。沈先生一时想不起来,又不好意思问,害得他只好自己掏钱来赔,最近一次就赔了200多块。”我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天哪,当时普通干部月工资只有50元,沈先生却赔这么多钱!再一想,更觉得发人深省:光赔书款一次就赔这么多,他所看的书究竟得有多少啊?
  同事们听说,便请沈先生讲授读书。沈先生便开口讲,研究历史文物要耐得住寂寞,习惯坐冷板凳,钻故纸堆,青灯黄卷,皓首穷经,这是毋庸置疑的。但现在有一种风气,只钻故纸堆,不注意考古新发现和历史文物考证的新成果。我的研究是用新方法来做,先不注意文献,从出土材料来看问题,不谈结论,先谈实物。比如发明马镫在交通史、战争史上都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外国专家说中国马镫是东晋时候有的,根据是《世说新语》提到谢玄有玉铁镫,还有封氏墓中挖出的两个木制马镫。实际上有3个材料可以把它的时间提前。一是湖南博物馆藏西晋青釉俑上两个马都有马镫;再就是西汉王莽时代石寨山墓贮贝器上面站着骑马武士,脚下分明踏着镀金马镫;再上战国时期的剌虎错金银铜镜,虽然看得不太清楚,但骑马人脚下踏着个圈圈,下面飘着三条带子,很可能就是马镫。所以可以有把握地说,马镫的发明,说得晚一点也是西汉末就有,比外国科技史的说法提早了几百年。你们说出土文物资料对于做学问有多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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