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与赵一曼相处的日子

作者:方未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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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到中流,我慢慢地划着。她还似在微风拂煦中浮想联翩。
  她说:“王维诗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就不是这样。我是身在异乡非异客,每逢佳景倍思乡!”
  她问我:“林郎,你说人生如梦,还是如戏?”这是她第一次称呼我的笔名。这个人生问题,我是已经理解了,我说:“人生如梦,这是李白的思想,他的诗文都说过,‘人生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生如戏’,这是曹雪芹的思想。他的词中有:‘今嫌紫蟒长,明日锁枷扛,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这都是旧时代的人生观。新时代的人生观就不应该是这样,不能像对自然社会那种看法,生存竞争,适者生存。在人类社会里应该是为全人类的生存和幸福而斗争,一个人应该做一个无私无畏的战士,改造自然,改造社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像马克思那样,像列宁那样,才是正确的人生观。”听我这样说,她竟看着我大笑起来。我认识她以来,她未曾有过那样的笑。
  她笑着说:“我给你讲了这么多日子,看来还没有白讲。不过认识是容易,做起来是很难的啊!你没看到有这样认识的人,还不是梦想做大人物,有名有利?还不是争着要当帝王,作威作福?”
  她沉思了多时,又问我:“你知道在莫斯科的共产国际谁在指导中国革命?在瑞金的中共中央谁在领导中国革命?”我那时对这些都不知道,文件上都没有提过,我只摇头抱歉地笑了笑。她说:“在莫斯科共产国际指导中国革命的是米夫,他是共产国际东方部中国部主任,又是中山大学校长。他自称是中国通,写了不少中国革命问题的文章。实际上,他对中国情况知之甚少。他是中山大学学生中所谓‘二十八宿’最拥护的人。现在瑞金中共中央主要一些领导人究竟是谁,我也说不清楚,只能说有拥护米夫‘二十八宿’中的一些人。方才我们说有的人把人生视做大梦,有的人把人生当为演戏。在中山大学有人演过床下人,现在在中国竟又演别的角色了。”
  我问她是谁。她给我念了四句打油诗:“四川陈爱山东秦,不耻甘为床下人。只要学通关系论,还能攀附上青云!”我有些不清楚,她又做了注释,她说姓陈的,爱上姓秦的,藏在姓秦的床下求爱,被同学们发现了,就给他起个绰号叫“床下人”。这个“床下人”俄文很好,常给米夫校长做口头翻译和文字翻译,他又是“二十八宿”中的健将,就得到了米夫的重视和重用。
  关于这首打油诗,我以后在苏联学习时,有一位在莫斯科学习过的丁山同志,也对我讲过。
  小船划到太阳岛,我们停泊上岸,岛上没有几个人,空落落、冷清清的。我们走向俄国人开设的餐厅,餐厅还未开张。我们都很扫兴,就回到小船停泊的地方。她先上了小船,提起划桨,要划一划。她说:“该练一练,有时可能有用呢!为革命什么都得会。”
  我坐在一头,她划起来,划得不怎么熟练,划了一会儿好像还很吃力,脸发红了,呼吸也有些急促,可以看出她的身子虚,没划到江心,她的额上出了汗。我就不让她划了。
  她气喘吁吁地说:“我再划一划。”我没有让,她就不划了。我们换了位置,她坐下后就掏出手帕擦汗,还轻轻咳嗽了两声。我把小船划到南岸,交了船,我请她到游船俱乐部去看一看,她说感到有些累,不想去了。我们沿中央大街走了一段路,她说要去找一个人,我们就分手了。
  
  动员我参加抗日游击队
  
  有很长一段时间,赵一曼没来找我。金伯阳说她到外地农村工作去了。当时我很为她担心,她是一个南方人,不熟悉东北农村情况,并且她的四川口音未变,很容易被人发现是外乡人,引起怀疑,暴露身份。没有想到她富有农村工作经验,从外地农村回来看我时,她对我讲,这次工作很顺利,还很成功。我看她的身体很好,精神也仍旺盛,只是脸色晒得黑些,嘴唇干得起了皱纹。她说:“很多同志把部队搞起来了,打了不少胜仗,游击队伍一天比一天壮大。我想留下在那里长期工作,因为未经组织同意,我就回来了。汇报工作以后,又做了请求,到部队去,拿起枪杆战斗。你学过军事,去了有用武之地,不然,岂不是白学了?我们一起到游击队去吧!”
  这次赵一曼说得非常恳切,我也非常动心。不久以后我就对金伯阳说了。他说,党组织搞宣传的同志们正在研究,想象跟北平一样,在哈尔滨建立一个左翼作家联盟分会。他让我等一些时候再提请求,这样我就等待起来。
  大约在7月,赵一曼又来了一次,问我请求到游击队去,组织是否有了指示。我说请示过了,让我等待。
  8月1日早晨,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我还躺在床上构思一篇杂文,没有起来。这时赵一曼来了,我急忙穿好衣服下床,请她坐下。她笑着批评我说:“你真马虎,天亮了还没起。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说:“我不晓得。”
  她说:“这是我们党有了自己正规军队的日子,你都不知道,可见你对党的历史太模糊了。周恩来、朱德你知道不?”我说:“这我知道。”她说:“1927年这一天,就是他们在南昌领导起义,给党建立了正规军队工农红军。我们都学过军事,还要参加军事工作,连这个伟大日子都不知道,哪行?”对她的批评,我只是惭愧地笑了笑。她又作了自我批评说:“也怪我,我以为你对这个日子很清楚,没有给你讲过。”赵一曼平时就是这样,善于批评又善于自我批评。那时哈尔滨的中共党员中,不只是新党员,就是老党员对于中共党史也不都十分清楚。因为那时还没有人写过一本党史,所有党的文件对中共党史的叙述也不系统。
  这一天,赵一曼第一次给我一个工作任务:给总工会的《工人事业》报修改稿件。她让我在这个星期日上午10时到道外桃花巷报牌前,和一个左手拿着台湾草帽在看报的人接头。由这个人交给我稿件,我修改好后再定地点交还他。以后我照办了,和这个人接过几次头,修改过几次稿件,其中也看到了有赵一曼写的声讨汉奸罪恶的文章。
  
  最后的相聚
  
  9月11日晚间,我坐在卧室桌前,打开相簿,望着上面母亲的遗像,不禁回想童年时期一些往事,想起母亲的辛苦,母亲的慈爱;正两眼满含热泪、感到悲痛的时候,赵一曼轻轻地推开房门,缓缓地走进卧室。我忙站起将相簿放在桌上,一边拭泪,一边请她坐下。
  她坐在桌前,很惊异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我坐在床边唏嘘着,还没有回答,她看见相簿上我母亲的遗像,明白了,就安慰我说:“啊,今天是你的生日啊!你满27周岁了,还哭眼抹泪的,你应当化悲痛为力量,给多灾多难的祖国、多灾多难的人民多做些工作,才对得起自己的生身母亲。人们不说过么,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流泪有什么用?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流泪,这一点你应当向我学习。”
  我说:“我也不想流泪,也不愿流泪。可是有时想起亲人,想起好友,眼泪就不由得涌了上来,这可能是我生理上的关系,我没有办法向你学习。”
  她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古人说,黯然销魂者,别而已矣!又说,泪为生别滋,你和亲人们、朋友们分别时也都流泪么?”
  我说:“对亲人们只和我母亲、姐姐、妹妹分别时流过泪,对朋友只和一二知己分别时流过泪,并不对任何亲人、任何朋友都流泪。”
  她叹息了一声说:“唉!我今晚就是向你告别来了,不知你流不流泪?”我听此言,心中一动,忙问道:“这是真的么?”她回答说:“当然是真的,我的请求,组织已经同意。你怎样呢?还在等待?”我说:“可不是还在等待。这回你能走,我就不等待了,跟你一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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