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12期
森林里的故事
作者:阿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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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拄着拐杖往山谷里走。前面的路若有若无,但我知道没走错方向。山林寂静。秋草金黄。阳光从树隙间照下来,落在我身上。我走在头里,把崔国平落了好远。这家伙一瘸一拐的,也拿了根棍子往地下拄。如今他坐惯了车子,已经不大会走路了。以前他陪我打猎时跑得比兔子还欢。我从他手里接过那个放食品的背包,背在我背上。他埋怨我不让他雇人背东西。临行前他吩咐了几个当地人拿竹竿搭轿子抬我们,因为我执意要步行才作罢。
"我一辈子走过的路没今天多。"他气喘吁吁地说,"你告诉我,走到哪儿就不走了,我心里也有个盼头。你瞧我们,一个是独脚大仙,一个是出水芙蓉(除了大汗淋漓的脸上挂满了汗珠外,他大手大脚的模样,与那些被喻为芙蓉花的各色美女相差甚远),在树林里没头没脑地走,说不定就走到哪个豹子洞里了。刚才我看见一个形状奇怪的大脚印,怕是黑熊走过时留下的。如果我给黑熊当午餐吃了个饱,我心里会很难过。""当然我也是。"我拿我的瑞士军刀削苹果。苹果皮挂了很长才断。这时候,我们坐下来休息,一边吃东西,一边欣赏四周的山野秋色。我们屁股底下的这块石头,是以前我跟张平一起上山时坐过的。那次我们碰到了雷暴,一个个闷雷在头顶上炸响。当时天空乌云密布。林子里暗得像没门没窗的黑屋子,只有闪电时才看得见周围的茂盛草木。不过我们并不害怕,甚至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有一回在定西碰上黄风,喉咙里灌满了土,那才不舒服呢。不过比起在河西挨冰雹打,又无处可躲,吃点黄土要好受得多。
当时没有下雨。我说要下雨张平说不会。我要打赌他不跟我打。我说如果我输了,仪器和脚架我一个人背。那场突如其来的雷暴打乱了我们的计划。本想干完活儿还能回住地,结果上了山顶仪器失灵,一个数都测不下来。张平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日他妈的读数窗里的数老在变。读数指针飘忽不定我读不准。张平放下测量手簿站起来。他喜欢戴那种黑色的旅行帽,帽檐很大,像街头商店搭在人行道上的遮阳篷。他把帽檐转到脑后看仪器,嘴里咬着半截铅笔沉下脸。看了半天,他也读不准数。我们是早上四点出来的,那时天还没亮。我们翻过两道山谷,再爬上兴隆山主峰,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雨暴过后,天空格外明净。我们周围的几处目标肉眼都看得见。以前像这样的天气,十分钟就能结束一个站点上的观测,可是我们折腾了两个多小时还一筹莫展。如果测不下来,不仅白跑了这么多路,而且以后还要再来。虽然我对我的本行工作几乎一无所知,可这时也明白我们碰到了麻烦事情。我们不知道经纬仪的读数指针为什么老在跳,像脚下闹地震似的。我气馁地说,我们干不下来叫中队派人来干,这么高的山也要多几个人跑跑才对。张平蹲下,把地图摊在地上一言不发。我猜想他在重新设计图形。这家伙有的是办法。说不定坐在屋里就把数字凑出来了。我躺在地上等他说话。只见他又起身走到仪器跟前,麻利地卸下仪器头,抱着它往山下跑。我大声喊他,他不理我,一会儿就不见人影了。我守在山头上耐心等他。以前他也常常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对此我已司空见惯。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他又上来了。奇怪的是,他脱了外衣,把仪器包在衣服里面,像抱了个娃娃似的小心翼翼。我问他玩的什么把戏。他要我离他远一点。这时他重新安好仪器头,自己观测自己记录;这在测量规程中是不允许的。大概他知道我不会记录,所以才违规作业。只花了五六分钟时间,他就干完了。他把仪器装到箱子里,脸上浮起笑容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得意。我问他怎么回事。
"山上有静电。"他把仪器背在身上,脚架也是他拿。我只扛我的枪。
"什么叫静电?"我听不懂。"也是一种电。它没电线也到处跑。""你怎么知道是静电搞坏了仪器?""没有你我可能想不到这一点。""我又没跟你说什么。""你刚才说这么高的山,我才想起这儿的海拔高度超过了三千米。""高山上就有静电?""是的。""那我们怎么没电死?""你还不到死的时候。"这是张平第一次跟我说笑话。
我们下到山谷,已经是鸟儿归巢的黄昏时分。既然回不了住地了,就只能在林子里露宿一夜。幸亏工具包内有锅盔填肚子,只要找一处背风近水的地方就行。虽然当时是初夏季节,可山里晚间的气温很低。张平问我打火机还在不在。我说我在没打火机卖的地方不丢打火机。通常抽烟人的打火机是你拿我的我拿你的弄丢的。我摸了摸口袋,它还在。这时我才发觉有半天没抽烟了。我们穿的衣服不多,不过架起火堆就行。天还没黑,说不定能打到斑鸠野鸡之类的东西就锅盔吃。
我们顺山谷往山下走。后来见到一个有泉眼的地方,就歇脚在那儿过夜。泉水从山肚子里涌出两股水柱,很好看。它们从水面上凸起来,拱得高高的,像非洲女人的棒状奶头。张平在一株大树旁踩倒周围的蒿草,然后用一块石片开出一圈防火槽。他说不能离泉水太近,因为那儿潮湿,冷气逼人。他去找干柴火点火堆,我拿着枪往密林深处走,一边走一边打开枪膛。晚间也许会碰到什么大家伙。我退出上面一根枪管中的散弹,然后从子弹袋靠在左腰的地方,取下一颗威力巨大的独子,把它塞进去,下面枪管中的没动。
我持枪走在一片茂密的杂木林中。我的脚步声音不时惊动树上的鸟儿。它们呼啦呼啦飞走了。我想找一只兔子,可是找不见。用木棍把剥了皮的兔子架在火堆上烤,其香味扑鼻,闻了要流口水。当时打几只刮刮鸡那样的鸟不成问题,可是我想那些小东西拾掇起来很麻烦,再说吃不上几口就吃完了,没劲。
我傍着一道小溪往下走,这样不会迷路。又一群鸟儿飞起来。这时我忽然看见一只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野鸡没有飞走。它依然举止优雅地待在树上,三尺多长的雉尾引人注目。大概它年纪大了见多识广,心里还在嘲笑那些莫名惊慌的小辈。我离它大约十多米远,举枪用独子打它的头。如果打中的话肯定稀烂。枪响了,它飞起来,我没打中它。于是随即抬枪发第二颗子弹。那是一颗装满铁沙的散弹,飞在空中的鸟儿难逃厄运。它被击中了,鼓起受伤的翅膀往前飞。我把两个弹壳拾起来,塞到了弹袋里,然后才顺着那只鸟飞去的方向追它。这时我又上了两颗枪弹,非把它打死不可。有把握打中一样东西,可结果没打中,这使我恼羞成怒。我心想,哪怕追到它天边也要打死它。
我看见鸟儿掉下来了。我猜至少有三粒铁沙镶在它的皮肉里。我持枪的右手一直搭在枪机上。即使这家伙落在地上了,也再补它一枪,消消心里的气。穿过树林,我见那只鸟落在一个石堆上。当我正要开枪时,突然发现鸟儿旁边站着一个女人。
我无法说清我第一眼看见她时的莫名心情。她穿着山里人常穿的那种蓝布褂子。不过我看得更多的是她的眼睛。这对眼睛在暗影中依然明亮。我怔了片刻才跟她说话,而且说话声音也变了,仿佛没见过女人似的。我想大约亚当第一次见到夏娃也是这个样子。
"我把你吓坏了?"我说。"没有。"她已经不年轻了,至少岁数比我大,可是看她的脸庞安详沉静,而且美丽迷人。
这时我才看到她身旁蹲着一头大得怕人的雄壮黄狗。狗脖子上的一圈黑毛竖起来,神情非常紧张。如果它的女主人吩咐它咬我的话,我猜即使它明白我手上的枪将置它于死命,也会拼死冲过来不说二话。
"我是搞测量的,"我又说,"从省城来。""你一个人吗?"她说话声音很甜。
"不,"我说,"还有个人在上面架火堆。我们干活儿干得太晚,回不去了,只好在林子里过夜。""还没吃晚饭吧?"她又问。"正要拿这只鸟当饭吃。""你去把你一起的人叫来,到我家去。""你家在哪儿?""那边那棵大树前面。"她转身指给我看,同时将垂在身后的一根又粗又黑的长辫子甩到胸前去。
我拾起奄奄一息的大鸟递给她,请她带回去。我从来没像那天晚上那样文雅过。而且我跟张平说起那个女人时也轻描淡写。既然这儿有人家,我们就没理由在外面冻一夜。
张平拿石头砸灭火,然后背了仪器脚架跟我走。我说今晚有野鸡肉吃。他点点头,没说话。
那个女人手脚麻利,已经把野鸡放进锅里煮起来;此刻又在案板上揉面,给我们擀长面吃。除了门口的那只黄狗,我们还看见一个男孩。天完全黑了,看不清山谷对面是什么树。女主人叫孩子把门关上。屋里有个粗陶大盆,我们坐在火盆旁一边烤火一边问她一些闲话。自然是我问得多,张平问得少。后来张平跟那个男孩熟悉起来,孩子坐到他身上摸他的胡子。
"你多大了?"张平问。"五岁。""你爸爸呢?"张平又问。"死了。""对不起。"我猜这话是说给孩子的母亲听的,尽管张平没有抬头看她。
孩子要张平讲故事,张平讲了一个笑话。这家伙会讲笑话,我以前不知道。记得他讲的是一个年轻人为了得到一笔巨额奖金,跳入一个有鳄鱼的水池里,从这边游到那边;上岸后,给奖金的人问他是不是一向这么勇敢,他说他是被旁人一把推下去的。这是一个逗人的笑话,而且很有意思,可是要讲给山里的孩子听,不仅要他听得懂而且笑起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张平讲得绘声绘色,孩子从一开头就笑,一直笑到笑话讲完。他问孩子认没认字,孩子抿紧嘴点了点头。他从工具包里拿出几支铅笔给孩子,还给了一把削铅笔用的单面刀片。
"认了字才能做大事情,你知道不知道?"张平说。
孩子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跟女主人闲聊。我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她嫁给一个世代以打猎为生的男人已经有七八年了。她的娘家在山外的一个小村子里,距这儿大约四五十里路。她到山里来是因为她父亲要她来。不过她很快就习惯了这种与世隔绝的平静生活。那时她婆婆还在,男人也身强力壮。生了孩子后,原先还多少感觉到了有些寂寞的她,就不大想娘家了,一
年也就是过年时回去一趟。她自己种瓜种豆,每天也忙忙碌碌没有空闲的时候。我注意到她和她孩子的衣服都是手工缝制的。
油灯的绳捻在缓慢燃烧。看她擀面的样子,我心醉神迷。她漂亮,健壮,而且落落大方。最叫人动心的是,她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刚才我走过去问她讨擀面杖,我说我来擀面,让她歇一会儿。她不相信男人会做这种事情,一边说一边笑,笑得清脆悦耳。于是我脱了外衣,又卷起袖管,要在她跟前露一手。我握住她拿在手上的那根长长的擀面杖,可她死也不松手。
"你说我不会擀面我擀给你看。""我们这儿不作兴男人上锅台。要是给乡邻看见了,会说这家人家没女人。再说你们是客人,更不能做女人做的事。"争擀面杖的时候,无意中我的胳膊碰到了她的前胸。我像被电打似的立刻松了手,而且脸红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在女人面前脸红。幸好灯油不亮,她没看出来。她自己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依然跟我平静地说话。我要烧火她也不让我烧。我尴尬地站在她旁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跟她说。她叫我回火盆那边烤火。这屋子很大,屋里家什不多,因此显得空荡荡的。最里面有一张炕。那张炕也很大,睡得下七八个人。这时我环顾四壁,才发现炕头上挂着一杆枪。
那顿晚餐非常可口,我一连吃了三四海碗。这到底是野鸡肉鲜美所致,还是女主人的长面擀得好,我一时难以分辨。使我们不安的是,她和她孩子没跟我们一起吃。她说让客人先吃是本地的规矩。我们跟她争了半天也没说服她。最后我和张平只好入乡随俗,自己先吃起来,由她和孩子看着我们吃。
"今晚没有外人来,"我对她说,"谁也不知道你跟客人一起吃饭,我们也不会说出去。""这我知道。""你不该叫娃娃饿坏了肚子明天生病。""他刚才吃了半个馍。"我们胃口很好,她几次起身去锅台给我们捞面。
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张平突然发毛病了,非要睡到外面不可,而且要我跟他一起出去睡。徐秀蛾(这就是那个女主人的名字),她明白我们在一旁争论什么时,便说她和孩子可以去邻居家过夜。我问她邻居家离这儿有多远,她说不远,男人抽袋烟的工夫就走到了。我要陪她一起去。她说夜里黑灯瞎火,陌生人要迷路的。可是张平又挡在门口不让她出门。
"我们露天睡觉睡惯了,"他说,"你拿条毡子给我们,问题就解决了。""这是不行的呀!"徐秀蛾急得要哭出声音来。仿佛让客人睡在野林中是犯了弥天大罪不可饶恕。
她拉张平的胳膊,张平像木桩似的纹丝不动。小孩见了吓得哭起来,张平这才让出身子,开了门。徐秀蛾抱起她的孩子,唤了她的狗,往小溪那边走,慢慢消失在月光朦胧的疏林中。
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开始埋怨张平。
"你他妈的就是多事。睡一个屋人家女人都说没什么,你反倒嗦起来。"我教训他道,"做事情要看具体情况是不是?不能死搬教条。你在兰州饭店跟一个陌生女人睡一间屋肯定不行,到山里来就不能太讲究了是不是?我跑河西那年,你还没到队上来,我跟哈密(这是我们都认识的一个同事的绰号)睡在蒙古人的蒙古包里。我这边睡的是哈密,那边睡的是一个蒙古姑娘。那姑娘还是黄花闺女呢。大家睡到天亮一点事都没有。我跟你讲,人家女人让你睡你就睡,不让你睡你也别骚情。我看你成天看书,以为你知道的事情多,哼没想到你只不过是一个装假正经的书呆子。你叫一个女人带着她的孩子半夜三更敲邻居家的门,而且那个邻居离这儿很远,这样你心里才舒服是不是?我跟你讲,你若不是张平的话,我非把你的嘴巴拿胶带纸粘住不可,不许你说一句屁话……"我变得也会叨叨不休了。张平躺在炕上不理我。
"你没摸过女人,所以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我还在说他。"女人不定非要你跟她做爱不可,有时候跟她说说话她就很开心,没了男人的女人更是这样。""睡觉吧。"他说。"明天要赶回去把这个点算出来。如果出错的话,还要来一次。现在离队上来验收的日期只有三四天了,我们要抓紧时间才行。"铺了狗皮褥子的炕很暖和,他躺在徐秀蛾替我们铺好的被子里,闭上眼睛要睡觉了。可我还跟他没完,非要他承认今天是他不对。我要他明白,有时候跟陌生女人睡一间屋是积德行善,来世会给回报的。
"我不允许自己这样,"他对我说,"我有我的规矩。""你只知道你有规矩,不知道别人也有规矩。你这种人真是自私自利冷酷无情,该千刀万剐才对。"张平又不说话了。已经是半夜十二点钟,可我还坐在炕头抽烟。火盆里的火奄奄一息,因此灭了油灯的屋子里,只有我的烟头在一闪一闪地亮。我还在想徐秀蛾。想她的模样。她说话时嘴角露出迷人的甜笑,谁见了都动心。想起晚饭前碰到她酥软的胸乳,我回味无穷。我想我应该找机会跟她好好聊一聊,心里琢磨着明天走后再来一次。
我躺下的时候,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这狗皮褥子是好东西"。
"是狼皮不是狗皮。"张平纠正我道。我以为他早睡着了,谁知他也半夜无眠。我在测量队最出名的倒不是我有一杆猎枪而且枪法很准,而是我喜欢睡懒觉。拿我们的黑话来说,这叫"背床板"。次日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阳光越过门槛照进来,两只小鸡在耀眼的光柱下悠闲走动。我听见外面有人劈柴。一记,两记,被劈开的柴火哗啦落地,发出欢快的响声。
这时张平蹲在桌边的一张长凳上,一边查测量手簿,一边拿计算机算坐标。我原以为他一清早就把我叫起来动身走路,谁知他也迷上了这间林中的古老石屋,在这儿多待了半天。
我从被窝里伸出一条光胳膊找衣袋掏烟抽。我点了烟趴在炕上看张平。他做事情总是全神贯注:一会儿拿铅笔记数字,一会儿用指头点计算机。他点计算机的动作非常娴熟,右手的五个指头一起动,像钢琴家弹钢琴似的畅快流利。这时他总是拿左手写字,他拿左手写出来的字跟右手写的一样好。我不跟他说话,怕打扰了他。如果他算坐标算错了,可能不该爬的山要去爬,而要爬的却没有爬,结果验收时给查出来再去补爬,那就倒霉了。
抽完一支烟我才起床。我悄悄走过他身旁不惊动他。屋外阳光灿烂,我去小溪边洗脸。徐秀蛾劈完木柴干别的去了,我四下看了看,没看见她。石屋与小溪之间是一片开阔空地。柔曼的野草像地毯似的铺在这块空地上。一道几度弯曲的小路很有意思,仿佛像一条细长的土蛇自屋门口游出来,游向小溪边。小路从一株老核桃树下穿过去。这株老树的伞盖很大,几乎容得下上百个人来此歇脚乘凉。我从浓重的椭圆形树阴下走过去,走近小溪。我捧起溪水往脸上泼,那沁人心脾的清凉感觉好不痛快。这时我发现一条小鱼从石缝间游出来溯流而上。虽然溪水湍急,但它摇摆着尾鳍显得很自在,轻轻松松就游到上面去了。我想如果我是那条鱼的话,准会被流水冲得无踪无影。我游过黄河,因此我知道在急流中往上游是何等的困难。
回头往平顶石屋那边走。我发觉它端庄朴实,看上去很美。它是用许多方方正正的石头垒起来的,石头与石头间的缝隙很小,没抹泥灰也不透风。我想象不出造这间石屋的人花了多少年心血,才把那些石头一块块弄方正了,而且大小都相同。当然我更想象不出它建造于哪个朝代。如果你说它已经存在了二百年,那么似乎再加上二百年也说得过去。它的窗户又小又高,大约是乡间古典风格的古老范本。
我围着石屋走了一圈。这时才看见徐秀蛾正在屋后的菜地上侍弄瓜秧。那是一块不大的菜地,地边有几株罂粟非常显眼。那些被称之为孔雀罂粟的植物,正开出猩红色的花朵亭亭玉立。我发现花瓣上有些莫名其妙的暗斑,但觉得这样反而更好看。
"这些花是从哪儿来弄来的?"我问徐秀蛾。
"不知道,"她说,"我婆婆来这儿的时候,就有这些花了。""它们很好看。""是的,"她说,"孩子闹肚子的时候,拿它的果壳熬汤喝很管用。"我跟她又说了半天闲话,直到她突然想起我们还没吃饭才打住。她的孩子和黄狗始终跟在她身边,与她寸步不离。我说这地方不赖,以后还要来。她说你再来的时候,我们可能搬到山下去住了。
"回你娘家去?"我关切地问。"对。我娘不放心我一个人带娃娃住在这里。""你舍不得走?""是的。我现在已经喜欢这儿了。""这间房子也搬不走。""就是。"她有些伤感,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两年前有个搞地质的来我家住过。他说我们家的这间房子是稀世珍宝。他说石头上刻了不少明朝时候的皇帝年号。什么叫皇帝年号我不懂,不过我听我婆婆也说这房子有年代了,是我们家老祖宗盖起来的。后来还来了两个拍照的。他们给房子拍,也给我娃娃拍。他们给我拍的时候,我不让拍。""为啥不拍?"我好奇地问。
"我也说不上为啥。"她用手抹了抹脸,好像脸上有什么虫子似的。"要是,"她说,"当时我跟娃娃他爸一起拍了照,现在还可以看看。""娃娃他爸是怎么死的?""我们不说这件事好不好?"她恳求我道。我发觉她的眼睛红起来了。"回屋去吧,我给你们馏馍吃。"如果我再腆脸问个明白,那就太残忍了。我们回屋的时候,张平已计算完毕,揪了一大锅面片儿香味扑鼻。徐秀蛾见了不禁吃惊地叫起来。她叫的那个字眼是当地土话,我听得懂但写不出来。锅里的面片方方正正,而且厚薄大小都一样,仿佛是机器压出来的。如果她看见张平像雨点似的快速把面片往锅里扔,肯定会更吃惊。
"我们女人也做不出这么好的面片来。"她赞叹道。
"城里人都是男人做饭,"我解释给她听,"所以个个是三级厨师。""女人不做饭做啥?"她很奇怪。"串门儿,扎堆聊天,最多织个毛衣什么的,别的啥事也不做。""我不做事情就难受,好像日子也过得慢,太阳落不了山。"那是徐秀蛾平生第一次吃男人做的饭。她搛起第一块面片时看了又看,像城里女人看金银首饰般仔细。而且,她也是第一次跟客人同桌进餐。张平劝她道,这是我们借了你家的锅台做给你吃的,你不动筷子,我们都不好吃。听了这话,她才坐下来端起碗。她只坐了半个凳儿,神情很不自在。她儿子跪在凳子上,见母亲动了筷子才呼啦呼啦往嘴里拨。那面片儿是用昨晚吃剩下的鸡汤做的,味道好极了。饭后我拍了拍孩子的肚皮,它圆滚滚的已装下两海碗,比我吃得还多。
饭后我抽一根烟。我跟张平讲,抽完烟就走。我要对徐秀蛾说一句告别的话,可是想来想去不知说什么好。那男孩拉住张平的衣角依依不舍,就像我舍不得离开他母亲一样。这时张平已经背好仪器脚架,瘦长的个儿腰板挺得笔直。烟屁股烧了我的指头我还怔在那儿不动。徐秀蛾问我们落没落下东西。我说落下了好再来一趟。她不禁笑起来。一个女人不知道自己要笑的时候要笑起来,那样子最美。她的粗辫子挂在胸前,脸上不抹粉也红润迷人。
张平这家伙只麻木不仁地对女主人说了句我们走了,就迈过石头门槛,走到太阳底下。他脸上是无动于衷的表情,仿佛这间石屋与别处并无二致,而徐秀蛾也与别处的女人没有两样。惯于跟女人说话的我,一时竟张不开口,像卡了弹壳的枪没声音了。后来我也只说了句我们走了,跟在张平后面往山下走。徐秀蛾母子俩送我们,一直送到山嘴嘴那边才站住。她抱着孩子站在树下,要孩子跟我们说叔叔再见。孩子说了。走出老远,我又回头看了一看,看见她还站在那儿没走。
"昨天那个测站上的坐标算出来了,所有的数字都没超限。"这时张平跟我讲起工作上的事情来。
"你是说以后不用再来了?"我问他道。"是的。"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