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12期
森林里的故事
作者:阿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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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想我还要来,一个人来。如果人世间真有爱情的话,大概那次我与徐秀蛾偶然相遇是一见钟情。至少我是这样。然而糟糕的是,那时我还年轻,不知道这种感情并非常有。虽然回到住地后我还痴心想她,可是当晚来了两个姓张姓李的小家伙,他们是另一个小组的,骑自行车风尘仆仆,从五六十公里外的另一个小镇跑来找我,于是我买来陇南春跟他们喝酒划拳,其它事都丢到脑后不想了。那两个家伙要我陪他们游白龙江,还要我带上我的枪,我一口答应。次日一早,我们就骑车往白龙江林场跑,那儿的水情最惊险,一个漩涡套一个漩涡,比游黄河还刺激。
游了白龙江,两个小家伙又请我去他们组玩两天。他们也喝陇南春。他们的房东女人见这儿热闹,便走过来蹭酒喝。她非常胖,样子呈正方形,而且嗓门也很大,说什么都笑。她大笑不止的时候,两个胖奶头像加了振动器似的晃个不停。我给她倒酒时故意碰她一下。她说我不老实,不像尕张尕李坐怀不乱。晚上我问她要她家的水晶眼镜看。她叫我到她屋里去。这时两个小家伙已经醉眼迷蒙,快睡着了。以前我从没遇见过她那样的女人,一进屋就把手伸到我底下去,紧紧抓住不放。从我给她剥衣服开始,她就呻吟不止。第二天见了我,问我睡得好不好,两个小家伙都听不懂,眨眨眼睛莫名其妙。后来又跟她搞了一回。她要我再待两天。我说我要回去了。临别时,她一边掐我一边送我一双绣花鞋垫。那双鞋垫被我在路上就扔掉了。她是怎么叫她老公睡出去的,我不知道。那时我一向是有机会就做这种事情,可是每次做完后,心里并不舒服。好像蓄满水的水池一下子放空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了。后来我渐渐意识到,应该找个女孩成家才对。我想跟女人除了打情骂俏和疯狂做爱外,还应该有些别的什么东西。于是我和一个饭店里的小姑娘谈起恋爱来。她样子还可以,细巧玲珑的,说起话来也甜言蜜语,每日像小鸟依人似的靠在我身上。
那个冬天我们天天在一起。我请她吃饭馆,陪她坐公园。虽然我不跟她说我以前的事,可暗自下决心,从此再也不拈花问柳四处解馋了。次年出测前,我们结了婚。我还要到野外去,所以她一个人跟我妈待在家里,偶尔她母亲也来看看她。
在外面我跟她打电话。一有机会就跑回去。我们相亲相爱。我妈说我变了。她说结婚的男人都要变。那时她老人家还在。她跟我媳妇说,你要管好你男人。可我媳妇傻,听不出话里有话。那时我们住的就是那间土屋。屋子前面有个院子,院子有一棵白果树。我媳妇是个勤快女人,很讨我妈喜欢。我以为我很幸福。当时也确实很幸福,只是后来才节外生枝。
那是我结婚后第二次出野外回来,她已经怀孩子了。一个跟我们熟识的医生给她做B超,测出她肚子里是男孩。我妈很开心,成天笑得合不拢嘴。收测后,测量队的男人除陪老婆外,什么事都没有。我给媳妇做饭,还给她洗衣服,可她常常闷闷不乐,有时一句话也不说。我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说没事。
一天晚上,我们已经躺下了。她随我摸她拱起来的下腹纹丝不动,好像那身子和身子里的孩子不是她的。
"在想什么呢?"我掐灭烟头问她。"你能不能换个工作别出野外了?""你一个人在家很寂寞是不是?"我又问。"是的。""受不了了?""对。"我已经习惯于年年跑野外,老待在一个地方有什么意思。再说即使我想留在城里,也没单位好去。正经事情中,除了会摆弄一下经纬仪,我什么事都干不了。何况调单位也并非轻而易举。凡测量队的男人,大都弄一个乡下姑娘做老婆,这不是随处播撒爱情的结果,而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些乡下姑娘像到了天堂似的留在大城市里心满意足,因此她们能忍受城里女人无法忍受的许多痛苦和不幸。也许我也应该跟别人一样,讨个漂亮的乡下女人养儿养女,而且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对此我是有把握的,而不该沾城市姑娘的边,尽管我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
"我很害怕。"她见我不说话越来越紧张。"怕什么?""怕你杀了我。""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我惊讶起来。"你想杀人的话准下得了手。""不要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她不吭声了。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是的。"她说。
"是不是跟别人好上了?""还没到那种程度。""你不喜欢我了?""还没有不喜欢。"这时我既没有紧张,也没有沮丧,还像平常说话时那样温和自然。"你想怎么办?"我轻声问她。
"不知道。"她开始流眼泪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都说出来。""我很害怕,"她说,"怕有一天管不住自己,给你脸上抹黑。""那个人是谁?""我姐姐单位上的。""他比你大还是比你小?""小两岁。""你们天天见面?""是的。""你不要怕,"我说,"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你。可是,我要你跟我说老实话,你到底是喜欢他多一些,还是喜欢我?""我不知道。"她搂住我,眼泪落在我满是胸毛的光身子上。
"你不用多说了。"此后不久,我们办了离婚手续。这时孩子也被打掉了。她说她保证这孩子是我的。我说我养不活他。她还保证她跟那个男人还没有性关系。我说这是你们俩的事,别跟我说。她问以后还能不能来看我。我说如果你高兴的话。那天晚上我们还睡在一张床上。我尽量显得没事一样。她要我跟她做爱,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顺着我。
"我是坏女人,"她说,"不值得你爱。""不。"我摇摇头,"你没有错。""好女人是从一而终。""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的女人,往往比那种被公认为是好女人的女人要好得多。""我以为你要杀了我,不然就杀了他。""不会。""你很伟大。""不伟大。"后来她常常来看我,有时也在我这儿过夜。她说她现任的工程师丈夫不知道她来看我。其实我根本不在乎那人知道不知道。她对我比以前更温柔更体贴,而且自己也成熟起来,像个女人的样子了。我断腿后,她几次给我钱我不要。有时就塞在枕头底下,被我发现后又还给她。我跟她讲,我拿了你的钱还有脸做男人吗?有时候,她跟她的孩子一起来;那是一个跟她一样漂亮的小姑娘,现在越发丰满起来了。她说如果那个男孩不打掉的话,比这姑娘大。我给她们沏茶末子喝。她女儿直皱眉头,她却一杯一杯地喝下去,不在乎杯子有多脏。
我离婚的事,连跟我妈都没说,可不知怎么搞的,一次跟张平单独喝酒时,竟详详细细地全讲给他听了,其中自然也包括现在跟我前妻的关系。张平听了脸色发白,仿佛比我还难受。
"可能这样更好。"我说。"是吗?"他看我的那双眼睛充满怀疑的目光。而且我看得出来,他心里多少有些瞧不起我。幸亏多年来我们同甘共苦,天天吃一个锅里的饭情谊深厚,否则我受不了。我知道这家伙道德感很强。被他鄙视的话,一辈子都别想变过来。
此后不久,他告诉我他已经辞职,以后专事打猎,不干别的了。我心想,也许他只身一人到边远地方去,是因为他对变化中的城市生活,以及城市观念的完全失望。他好像企盼着一种他认为合理的社会准则被普遍接受,但这种企盼越来越渺茫。于是他离开了这个城市,也离开了我。也许我的离婚事件,以及我对性和婚姻的随便态度,使他对我也大失所望。大约他离开我,是免得以后再次对我流露出鄙视的目光。他知道我最恨被人瞧不起。吃饭馆的时候,若有陌生人无意中投来不屑的眼色,我会立刻砸过去一只碗跟他干起来。在野外我们常常破衣烂衫,可我们是堂堂汉子,不容他人小觑。我跟张平灵犀相通的是,我和别人打起来,虽然他不会帮我打,但也从不劝我住手。他明白,男人为保持自己的尊严,应当有打架乃至动刀动枪的权利。
他还来看我,但次数越来越少。走之前,他把两只箱子送到我屋里。它们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木头箱子了,每一只都装得下两个人,可以当棺材给夫妻合葬用。箱子里都是书。我说你放我这儿,随你什么时候来拿。
"这些书都送给你,"他说,"我不需要了。""我要书干吗?"我叫起来。"你不要的话,就当废纸送废品站。""这么多书你都看过了?"我问他。"是的。""看过的就不看了?"我又问。"以后我再也不看书了。""为什么?""不看了。"尽管当时我常常入不敷出,可没有把那些书卖掉换钱用。有一次我打开箱子,从里面随便抽出一本薄书来。那是托尔斯泰的中篇小说,书名叫《哈吉穆拉特》。这是一本好书,我一下子就喜欢它了。虽然几乎每读一个句子就有三两个字不认识,可是我猜得出那些句子是什么意思。就像你不认识一个女人,但你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哪种女人,而且可以立刻判断能否与她亲近。我喜欢哈吉穆拉特坐在马背上的威武样子。他腰间挂着一把古尔答剑。那是高加索地区的名贵古剑。他将那把剑送给伊凡·马特维也维支的时候,好像送一句祝福的话一样平静自然。我断了腿很少出门了,于是天天在家里看书,甚至连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都敢拿起来看。时间一久,我也会说几句文绉绉的话了。不过我想除了看书外,总该还干些什么才对,不然要饿死在家里。我问张平我干什么好。
"搞个台球房。"这话是脱口而出。看来他替我认真考虑过这件事。
"为什么搞这个?"我不大明白。"你打枪打得准,打台球也不会太差劲。"这些事我不会讲给崔国平听。我们在森林里走了七八个小时,现在已是黄昏时分。这家伙走不动了,躺在树根上抽烟。这时我也快不行了,用力的那条腿发胀了,胀得生疼;拄拐杖的腋窝也早就磨破了皮,流了不少血。太阳落山了,林子里的光线突然暗了许多。我也躺下来抽烟。崔国平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朝我笑笑,扬了扬手中的烟把儿,表示抽完它就走。我点点头。
躺在树下,我又想起张平来。我以为我是了解他的,至少他母亲来找我之前,我相信我对他了若指掌。那时我不知道他早就跟家里人断了联系,更不知道他母亲是一位雍容华贵的香港太太。看一个人就像看一座大山一样,你永远也不知道大山里有多少秘密。你看见这儿有块林子,那儿有个泉,就以为你认识这座山了,其实远非如此。平静的峡谷可能在晴日里暴发洪水,如果你听不出那种奇怪的声音,甚至把那种声音当音乐听,那么你除了死无葬身之地外,不会有任何其它结果。
"路上我看见一条花蛇,"崔国平对我说,"有扁担那么长。"抽了烟他才精神起来。
"是吗?""骗你是孙子,毛主席保证。""我没看见。""我怕被蛇咬才跑起来追上你。""你还怕什么?"我问他。
"怕死。"他说,"想到现在的这种好日子没你的份儿了,你不觉得难受吗?别人还都活着,你却死了,什么也享受不到了,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报纸上说,数字电视比现在的电视清晰六倍,你死了你看不到了,而别人能看到。六倍是什么个概念你知不知道?比如你,哦不对,是我,我是说,比如我,现在只讨了一个老婆,要是涨六倍的话,也就是说,我可以讨六个女人做老婆,你想那样的美好日子是什么滋味。我敢说你想都想不出来。现在什么都在变,变得你眼花缭乱。不过我也想,如果真的给你六个老婆你也受不了是不是?我们不是什么都能享受的。有的人有了钱身体不好了,有的人身体好可是没时间,也有的人既有钱也有时间,而且身体也不错,可是不知道享受什么好。我发现游山玩水的人并非真心喜欢户外生活,而那些喜欢玩女人的也并非真心喜欢女人。现在谁都买车,也谁都玩女人,你不跟潮流走别人看不起你。做生意的人更是这样。你跟人家做生意不讲究派头不行。我不喜欢穿西服,更不喜欢系领带,可是只要到外面来,就得这身打扮,像套了戏装似的给自己添罪受。老实说我不知道人活着要干啥,想不明白。眼下我只想买一部比桑塔纳更好的车子给别人看。如果不这么想,我会觉得生活没有意义。"不料这家伙也会长篇大论。我说你可能有问题。
"什么问题?"他又扔给我一支烟。"正常人不想这些事,"我说,"打个比方吧,一对好得如胶似漆的男女粘在一起时,他们不考虑为什么要在一起,除非他们有毛病。""你好像成了哲学家而不是台球房老板。""我只是我自己,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崔国平饿了,解开食品袋取卤牛肉吃。我也吃了几片。
"说这些都没意思。"他嘴里塞满牛肉,两个腮帮鼓得像发情时欢叫的青蛙嘴巴,一会儿瘪下来一会儿饱起来,嘴里也吧咂吧咂地响。他一边吃一边说,"现在我们要考虑的是,今晚在哪儿过夜。""瞧,"我指着前面不远的一棵核桃树对他说,"那儿有一间石头房子。""你是说这儿有人家?""以前有。""以前什么时候?""十七八年前,"我说,"那年我在那间房子里住过一宿。""简直是天方夜谭!"他直叫冤枉,"难道你要我陪你走了这么多路,就是来看看十七八年前住过的一间破房子,而且还不知道这房子里有没有人?""是的。""我猜你是被鬼迷住了。山里鬼多,而且女鬼比男鬼多,你小心为妙才好,不然要出事情。"穿出林子,才看到那间石屋。崔国平走在前面,他绕过墙角找石屋的门。那株老核桃树依然葳蕤,二十年没有变。树下的小路也依然弯了好几道弯,朝小溪那边逶迤而去。只是春去秋来,地上的草叶开始枯黄,多少显得有些凄凉。我一瘸一拐地走近石屋。它也还是老样子,像城堡似的结实可靠。我伸手摸摸质感粗糙且爬满泥苔的石墙,才发现墙上有几个繁体篆字。我猜那是石匠造屋时留下的遗迹。我在墙边站了好久才走。
屋前垂下两串金黄色的苞谷。一件红颜色的小孩衣服在风中飘动。门开着,里面黑洞洞的。我用左腿跳过门槛,拐杖的铁头碰到它发出响亮的声音。这时我才看清屋里有个男孩。
"你是说你和你妈住在这里?"崔国平问他。
"是的。"男孩答道。他大约七八岁,穿一件紫红背心,眼睛清澈明亮,一点不怕陌生人。
"那么你爸呢?""我爸死了。""怎么死的?""病死的。"外面响起了狗叫声音。我听得出那只狗是从远处跑来的。崔国平问孩子你妈叫什么名字,孩子说徐秀蛾。其实不用说我也看得出他母亲是谁。这孩子跟我以前见过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脑袋大一些。狗吠声越来越响了。我正要朝门外看时,突然怔住不动,头皮像通了电似的发麻。我从没害怕过什么,可此刻却怕得浑身打抖,差点掉了拐杖摔倒。因为我转身之际,发现炕头那边挂着两杆枪,其中之一是我送给张平的那把德国猎枪。
那只狗冲进了屋子,幸亏被跟在它后面跑过来的女主人大声唤住。她跑得气喘吁吁,脸色煞白。
"还认识我吗?"我问她。"认识。"她说。
"真的认识?""真的认识。"她给我们擀长面吃。我到灶后点火烧水。我看到她头上别了朵白花。她已经剪掉长辫子,短发垂肩。张平死了,死在这里。徐秀蛾还没开口说这件事,眼泪像雨珠似的往案板上掉。这时崔国平领着孩子和那只狗,到外面溜达去了。
点了灯我仔细看她。她脸色憔悴。现在她还是穿以前那种蓝布褂子,只是身体瘦弱了许多,岁月和磨难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道皱纹。不过尽管变化很大,但她依然美丽迷人。她说话还像以前那样平静自然,说到高兴时,眼睛里忽然放出明亮的光。昨晚我刮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眉前的那块刀疤也不大显眼了。我知道我老了,脸上的毛孔越来越粗,眼睛底下的眼袋也垂下来了,再也弹不上去了。我本不指望见到她,只要看一眼这间石屋就了结心愿了。
"他得的是什么病?""我不知道。"这时徐秀蛾已经止住泪水,开始切面了。"早上发高烧,晚上就不行了。我给他灌罂粟汤喝,他喝不下去。起先嘴唇发紫,后来身上也有紫斑,而且越来越多。""怕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出了事,"我猜测道,"要不就是给蛇咬了。""不,不是。"记得那年一收测,张平就拔腿走了,没想到他是来兴隆山的。他带了一大包城里小孩常吃的几样零食,送给那个男孩。那孩子欢天喜地,成天待在他身边听他讲故事。要走的那天晚上,孩子睡着了,他和徐秀蛾坐在桌边说话。他说话越说越少,最后只问一句答一句,不像前几天那样说个没完。
"你不舒服就早点睡觉,明天还要赶路呢。"徐秀蛾说。
"没有不舒服。"都半夜了,徐秀蛾还坐在灯前陪他。"我没见过像你这么喜欢孩子的男人,"她说,"将来你有孩子的时候,准是个好爸爸。"他干脆不说话了。
此后张平年年来一趟,每次都给孩子送礼物。有时住三五天就走,有时待一两个月之久。他陪孩子玩耍,同时也帮徐秀蛾做些力气活儿。孩子非常喜欢他。那年徐秀蛾要搬出去住,孩子又哭又闹,说张平叔叔还要来。张平确曾答应孩子明年这时候再来,但徐秀蛾以为这是为了哄孩子随便说说的。等了整整一年,张平果然来了。孩子问母亲:"你说他不会来怎么来了?"徐秀蛾感动得掉眼泪。"难道我没跟你说我们要搬走?"她问张平。
"你说了。""你不怕白跑一趟?""不怕。"我能想象出张平说这话时的沉着表情。他从不轻易承诺一件事,但一旦答应了别人,哪怕赴汤蹈火也不食言,即使对孩子也是如此。他每次临别时都说他要再来,所以每到来年秋季,孩子就成天盼他。这时徐秀蛾也天天在想他。起初她忍受一个人带孩子在大山里无依无靠的艰辛与磨难,是出于母亲对孩子的迁就,可后来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想见他。每当瞧见远道而来的张平,心里就热乎乎的,平日中的孤单感觉被一扫而空,连自己也不愿搬到娘家去住了。她母亲去世后,亲戚间的走动就更少了。
幸福是一种感觉。她看着张平替她劈柴,烧火,开垦更多的地,那地里种满红紫相间的孔雀罂粟,心里像蜜一样甜。即使张平走了,也不再寂寞。想想他还要再来,想想他再来时给孩子买些什么,就觉得幸福。
那是一个多雪的冬天。石屋里的火盆烧得很旺,外面狂风四起,松林间发出铺天盖地的怒吼声音。孩子已经睡着了,油灯也灭了,她和张平还坐在火盆旁说话。她觉得张平看她的眼睛有些异样,于是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这是她第一次摸他的头发,摸他的脸。他泪流满面。那天晚上,他没睡在孩子的另一边,此后也没有再睡过去。
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虽然徐秀蛾只轻描淡写地讲这件事,但我看她的脸能看出当时的情形来。她脸红的时候,一扫刚才那种疲惫憔悴的倦容,两片脸颊光芒灿烂。那一夜他俩谁都没睡觉,彼此要说的话像兴隆山上的土,堆得那么多,而说出来的只是九牛一毛。这时的张平比任何时候都温和,甚至还说几句甜言蜜语逗徐秀蛾笑。他像孩子一样靠近我,徐秀蛾对我说。
天亮得很迟。他们睡在铺了狼皮的热炕上说了又说。
"当初你为啥给我孩子送吃的来?"她问张平。
"我见孩子平白无故冻了一夜,心里过意不去。""什么冻了一夜?""你别瞒我了,"张平对她说,"那天夜里我们睡在炕上,你和你孩子睡在外面。""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看得出来。""你什么都看得出来?""是的。""还看得出我喜欢你?""那当然。"此后张平一收测就来,直到下一年出测前再走。再后来,他就不走了,一直待在徐秀蛾身边。徐秀蛾儿子出去学木匠后,更是与她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现在我才明白,张平由我那儿回来时,因为归心似箭,才搭去宕昌的班车,再翻山过来,这样走比走武都近一天的路程。
"我那儿他一天都不多待,"我对徐秀蛾说。"我问他是不是有女人了,他不雌不雄不告诉我。没想到他真的有女人了,而且是你。"我没说我也想你。没资格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