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旱滩·夏天的河(短篇小说)
作者:王新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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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病了,另一只羊能为它端茶喂水么?不能,肯定不能,羊只是个羊,即使有心它也无能为力。
有一只羊走到那只倒下的羊跟前,垂下头用鼻子嗅了嗅,像是在安慰它的同伴。然后又用蹄子嗒嗒地刨了几下地上的沙土,回过头来望着不远处的女人,然后带着拖腔,咩——地叫了一声。这一声是软的,水一样的软绵,河一样的悠长。没有淮会相信在这四野一片干焦的时节,一只处境艰难的羊会发出如此水汪汪的声音。
女人看出来了,这只停下来的羊,是那只倒下去的羊的母亲。母亲看着自己的女儿倒下了,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主人乞求——用最能打动另一颗心灵的声音乞求。
在这个季节,北山草原上的任何生命都必须相携而行。这是一段可以预料但无从捉摸的险途,谁也无法逃避。
这个柔软似水的声音,女人听见了,肯定听见了。怎么会听不见咧!事实上那只羊是在女人目光注视下卧倒的。女人快走了几步,从背上的褡裢里掏出一个羊皮水袋子和一只木碗,在那只羊跟前蹲下身——不是蹲下,而是单腿跪地,小心冀翼地拔下水袋口上的木头塞子,慢慢将水注入木碗,然后那只握着皮水袋子的手再从羊背上绕过去,慈爱地搂住羊的脖子,将水碗递到它的嘴边。这是一只正在奶羔子的母羊——三岁口的小母羊。它去年做过一次母亲,但由于年轻,没有成功。今年它成功了,女人知道它是在尽着自己的全力。
羊咂着碗里的水,滋——滋——声由低到高依次升上来,像丝一样缠绕在女人的耳际。一口气喝了五碗水,小母羊的眼睛里渐惭泛起一层柔和的水色来。女人的眼睛里也荡着一片如水的光晕。是的,它就是她的一个姐妹,一个女儿,她对它知根知底。相处得。久了,一只羊其实跟一个人没有什么区别。羊不会说话,其实它心里啥都知道。
女人也不会说话,她心里也啥都明白。
草滩上的一只母羊老了,就怀不上羊羔子了?,
一个女人老了,也是一样的。
对于一个草滩上的女人来说;她的使命还远远没有完成。
歇缓了一阵,女人从褡裢里又掏出一只料兜子,抖了抖,伸过去套到小母羊嘴上,又用两根细绳子拴在脑后;这一系列动作,女人做得不紧不慢,稔熟之极。到了春天,每天赶羊出圈的时候,水袋子,碎布头缝的料兜子这几样小东西,女人都是随身必带的。
在这片草滩上,一口水,一把料,在一个干涸的季节就能挽救一个生命。,她背负着它们,几乎等于背负着生命的全部希望在草滩上前进。
小母羊卧在沙地上,将嘴抵在地上舔食着兜子里的料,眼睛里溢动着一片感激的神情。女人的目光,温水一样在它身上抚摸着。女人的目光每一次从羊身上滑过,它就会显得更加自如一些。羊的目光和女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女人觉得羊其实已经完全读懂了自己的心思。在这片草滩上,一切都无话可说,活着就是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说什么呢?什么都不用说,用不着说,一切都是一目了然的,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如同母亲的离世一样,那个闭上眼睛的情景,到现在她都历历在目。就像一块已经凝固起来的羊油,放在那里,它的形状已经不会有大的改变了。
母亲告诉她,只要育了女人,草原永远都不会荒凉。母亲告诉了她这句话的时候,她睁大眼睛给母亲点了点头,母亲因此就不会在那个生命的最后时刻永不瞑目。尽管在母亲去世的好长一段时间,女人都没有领悟母亲那句话的真正含义。她认为那也许只是一个古老的谶语,因了一代一代牧羊人的传诵,而一次一次地在这草滩上应验着。
后来,当时间一天天从她眼前无声滑过、的时候,尤其当草滩上的产羔时节到来的时候,她一边忙着为母羊们接生,那颗心也在胸膛里无端地慌乱着。在一只又一只小羊羔艰难地从生命之门中浴血而出的瞬间,每一次她的心都狂跳不止,她的胸中也似乎正有一个活物在挣扎,在奔赴,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经历了这样无数个怦然心动又心乱不已的时刻,作为女人的她,突然在一个黑夜将逝的黎明,一屁股坐倒在了母羊产羔的羊圈里。
那时候,她双手沐浴着生命的鲜血,母羊们呼喊羔子的喃喃呢语在她耳边温暖地回响,羊羔子的叫声像清澈的泉水在晨曦中肆意流动,圈外呼啸了一夜的寒风,也已经悄悄停歇了,四周的空旷亲切而真实。就那样,一个女人,坐在母羊产羔的羊圈里……她和它们,一同等待着……
当早晨的太阳用金色的发丝覆盖了整个北山草原的时候,女人发现自己变得像水一样没有一丝力气了,她软得站不起来了。草滩上只要有羊群,这草滩就不会孤单。而每一群羊都要有人去经管……对于一个草滩上的女人来说,这是一个十分浅显的道理,她却用了好多年的时间才将它弄明白。
春天是大地受孕的时节,然而,这裸露在北山下的草滩,却依然十分雄性地荒芜着。天空是灰沉沉的,大地是灰沉沉的,不远处的山包,也灰沉沉地坦荡在地平线上。这种氛围弥漫在天地之间,牢牢地笼罩着一颗又一颗游弋于其中的生灵。
季节沿着一条古老的轨迹在草滩上变幻,一支巨大的交响在天地间周而复始地喧哗。仿佛人和牲畜的心田里,都各自暗藏着一把天大的竖琴,白毛风用一双看不见的手弹拨着它们。一缕风就是一根修长的手指,当它抚过琴弦时,辽阔的大音便从最深的地心和最遥远的空宇传来,星星和石头都会在刹那间垂下头去,变成虔诚的听众。仿佛那些青草不是长在地面上,而是长在那一片片跳动着渴望绿色的心田里。生命之河,在这荒僻一隅,宁静而无声地流淌。浪花轻快地推动时间的车轮走过四季。生或者死,是说明不了什么的,时间会一页一页将那些旧的日子翻过去,然后把新的一天连同一颗又大又红的太阳用双手轻轻托着给你送过来。所有的生命,都只能游弋在岁月的罅隙当中。
风把世间的一切都连接了起来,在北山下的这片草滩上,一切都在混沌中清晰地呈现着。像一缕缕飘洒的奶线,终究汇聚成了一碗芬芳四溢的奶子。时间是唯一不变的东西,其他的,都在一个预先的设计中,用自己的方式复杂或者简单地运行着。阳光和水滋润出青草,青草哺育出羊群……最终青草又变成了奶子、肉和炒面,供人食用。一切来自泥土,又归于泥土。这样的轮回就像一个圆圈,从起点出发,来到终点的时候,却发现起点和终点根本就是一个点,或者说它们出入意料地在某个时刻已经悄悄重合了。季节的无限轮回使时间以一种永恒的方式存在着,并且将在这裸露着砾石的草滩上一直存在下去。
风吹过来,又吹过去,太阳升起来也要落下去,生命在这样的旋转中成熟着,衰老着。
有一个古老的故事是这样说的:传说在上古的时候,草原上因为一场可怕的瘟疫,只剩下一个女人和跑散的牛羊了。她披星戴月地收拢起跑散的牛羊,赶着它们在荒无人烟的草原上四处游牧。当她在某个黑夜来临的时刻意识到某种潜在危机的时候,便开始在每个月夜对着月亮默然哭泣。草原上只留下了她,而她却任凭这巨大的草原荒无人烟……这个罪过对她来说实在太大了,就像一座山的重量一样使她不能承受。在又一个月圆之夜,她哭累了,不知不觉地在草地上睡了过去。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坐在牛背上的白胡子老人从遥远的月亮里飘然而下,站在遥远的雪山顶上,抛给她一枚闪着七彩神光的仙果。她张开双臂将它揽入怀中的时候,却发现搂在自己怀里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她泪流满面,感激涕零。当她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靠在一头老公牛的背上。那时候皓月当空,草原在星光下寂静无比。青草尖上的露珠正在神秘地凝聚,星光下的大地,正处在一片氤氲当中,缕缕暗香正在草原上升腾弥漫。牛羊的反刍声清晰而明澈,像一种永远无法破译的神秘的语言,在月光下一波一波地流淌,淹没了闪烁在宇宙间的无垠的空旷。
时间没过多久,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了。这时候,所有的牛羊都开始安心地照顾起她来。吃草的时候,它们以她为圆心散开。她饿了,它们就跑过来敞开自己的怀抱,让她吮吸自己的乳汁。很快的,一个百鸟欢唱的早晨,他——草原上一次大灾难过后的第一个男人,在一片铺满野花芳香的草地上诞生了……
从此,草原上又有了牧人。
是的,她相信这草滩上的一切就是这个样子的。牛,羊,骆驼,人,都是生活在天地之间的一个生命,分不得彼此,分不得你我。人啊,羊啊,甚至跟地上的草木、天上飞过的鸟儿,都是一回事。人活一世,犹如草木一秋。牛羊飞鸟们的一辈子,也走着几乎和人一模一样的路数,生老病死,天灾祸患,只要不死,就得不停地动弹。自从来到这世上,活着就是这样一个简明的道理,不会多么深奥。在这无边的草滩上,这一切更是如此。
太阳挂在灰空中,天地间坦坦荡荡。在这样的日子里,她的目光是镇定的。她的目光何时又曾是不镇定的呢?没有过,似乎真的没有过那样的时候。
这是草滩上最难熬的一段日子,青黄不接,冬牧场和夏牧场几乎没有两样,用赤地千里来形容也是毫不为过的。羊连地上的柴棍子都不放过,有时候坚硬的白刺扎烂了羊的嘴,它们就伸出舌头舔掉即将凝固的血渍,继续它们的寻找。流一滴血和保住一条命,孰轻孰重,羊自已是能掂量得出来的。事实上这沉重的一切都被女人承受着,她的心就像一个大漏斗,草滩上那么多的事,到头来都要沉淀下去,落到她心里。就像雨天里积下的一桶稠水,泥土会在等待中沉落下,去。这个时节的她,已经和她的羊一样瘦了,能够给羊垫补一下的吃头,譬如麦子,炒面,干菜啥的,她都已经让给它们了。她少吃上一口没啥,人比牲口总是更有办法对付这种日子。她有秋天风干的羊肉,干羊肉吃完了,她可以熬骨头汤喝,那也是香的。骨头熬得愈白,那汤里的香味似乎愈加浓郁。是的,三根白骨熬三天,是能够熬出半碗油来的。羊不行,羊没有吃的就熬不过去。尤其是母羊,它们一张嘴要喂两个肚子养活两条命咧。
现在草还没有杀青,羔子还不能断奶。这时节断奶对它们来说就等于拿着皮鞭把它们往鬼门关上撵咧。她不忍,母羊们也不忍。即使一天只吃上一回奶,它们也会撑过这段日子去。这时节北山草原上的牲畜,都在凭借身上的那点儿膘膘子在熬日月咧。几时那些膘膘子耗完了,而青草还没有长出来,它们的小命也就玩完了。而往往就是在它们将要油尽灯枯的时候,风就会在某个日出的时刻,卷着青草的香气扑面而来。这样的气息羊只要闻上一口,马上就缓过劲儿来了。即使已经乏倒了的羊,也会挣扎着站起来。但是每一年总有一些羊是要倒下去的一一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她确信它们的魂儿,会在草地上开满野花的时候,变成那种不怕风吹的小蝴蝶。人们常说蝶儿恋花,那种小蝴蝶是一心只恋这北山下荒疏的草滩的,它们不是羊的魂儿又会是什么呢!
山羊是羊里头顶聪明的一种羊,它们感觉到踩在脚下的泥土已经松动了,就用前蹄去刨那些本就稀罕的草根。这对草原是致命的,尤其是这北山草原。所以她早早就用羊皮裹住了山羊们的前蹄子——那样子,仿佛、所有山羊都穿上了样式笨拙的翻毛皮鞋。它们不知道爱惜草原,是因为它们是羊。在牧人眼里这并不是过错,是完全可以原谅的。
那只小母羊喝足了水,吃了些料,卧了那么一阵子,这会儿已经站起来了。它站起来的时候先撑开四蹄,抖了抖身上的毛,毛看上去就顺了一些。这是一只白色的母羊,它的体格只能算得上中等,而且是中等偏小的那种。这是北山里特有的土种羊,因为体格小,食量自然也就小,在这片地面上存活的可能性自然也就大得多。羊站起来了,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