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旱滩·夏天的河(短篇小说)

作者:王新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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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也舒了一口气,解开头巾,她的满满一把辫子已经变成半把了,握在手里就能感觉到一种瘦的样子。女人甚至听到了它们握在手里时的那种嚓嚓声,那和握住一把干草的情形是十分相似的。春天,一个独居北山草滩的女人,是干枯的。
  乏羊站起来了,再怎么说这都是——件叫人高兴的事。再有什么事能叫她的心里如此高兴呢?她朝四下里看了一圈,她的羊散开在她的周围,风止浪息的高空此时变得一派昏黄。风在沙地上留下的流畅的痕迹,又被羊的蹄子盖上了密密麻麻的印章。
  女人的目光越过羊的后背,抬高,然后伸向远处。女人的目光里分明带着浓重的搜寻的意味,那对草黄色的眸子里,渗出了——层焦虑的光芒。四野的空旷仿佛被数十倍地扩大了,无风的时光,女人的目光十里八里都是能看得到的,能挡住女人目光的只有风沙和远山。昏黄的天地间没有人影,那是谁家的一群骆驼,从一座山包后面走出来,一字儿撑开,像一根直线一样向东面滑过去了,它们是去找水喝了。所有的牲畜当中,数骆驼最能耐渴,但十天半个月它们总是要出山喝一次水的。
  天地间的那种昏黄没有要熄灭的样子,反倒更浓了。不多时,又渐渐转成了淡紫色。忖量之间,紫色在氤氲中惶惶地被添上了几笔,忽然之间便加浓了。太阳在西天里耍着把戏,这时候也宛如憋了一口气,将自己刚刚还纤巧的身体撑成了一个硕大的圆球,浮在一层沸腾的铜水上,又像一只哈哈大笑的嘴巴,呼呼地喷吐出泛着金色的紫雾。
  就在这时候,寂静突然奇怪地降临了。女人愕然地立在那里,眼睛一动不动。天地间的变幻是迅疾而微妙的,仿佛只在一霎间,不着一丝痕迹。紫色越挤越厚,堆在西边天际,刹那间又成了醉人的玫瑰红。那厚厚的玫瑰红又被太阳的阔嘴猛吹一口,向虚空中溅散开去。
  这是一派湿润的颜色,是一种挂着露珠的颜色。所有的羊都停住了脚步,开始出神地向远处张望。就在这当口,女人感到耳根处发痒,眨眼之间,——缕风就从她骨胳分明的面颊上迅疾地滑了过去。
  她的鼻孔立时张大了,有点暖,还有点潮,是的,她已经嗅到了春天的气息了。她的身体里抽搐般颤动了一下,宛如细风掠过了绿色的草场。西天的玫瑰红又在瞬间褪去了,地平线上涌起的那道宽阔的落霞,拉扯着漫天紫雾在兴奋地颤动。只一刻,西天的景致便被陡然生起的黑洞洞的云头盖住了。这是那种叫人心情激昂的云团,它在傍晚时分出现就更叫人欣喜若狂。
  起风了,风里面灰呛呛的气息已经没有了,代替它的是那种潮湿的泥腥和土甜。这是大地分娩的气息,女人心里激动不已——它竟然和母羊分娩时的气味有着某种无法分辨的相似。
  天落紫雾了——这是大地在破浆——大地就要分娩了。
  女人的两腮挂着两片紫色的云团,霞光在上面来回跳动。过不了多久、明天早上、或亦是后天早上,当阳光再次照耀万物的时候,大地就会怀抱婴儿,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天空也必将被那鲜润的绿色轻柔而有力地撼动。
  是的,是这个样子的。
  羊群被天空的突变惊呆了。在它们一片惊异的目光中,女人的身体向着西天渐渐压过来的云头跪了下去。在接近地面的瞬间,她的身体一缩,又猛地向前弹出——极力地展开了——女人的身体与金色的大地在瞬间紧紧相拥。
  最难熬的一个枯草季节,就要过去了!
  
  哈——唷一一
  女人贴着地面舒畅地叫了一声。
  她的声音,天听见了,地听见了,地上的羊也听见了。
  
  夏天的河
  
  傍晚的夕阳,在氤氲的暮霭当中沉落着。河滩上铺满了柔美的暮色,草地、柳树、河对岸的庄稼地,眼前一切的一切,尽数被一种神秘的调子包裹起来,浓浓地生发出朦胧的韵味来。背后的村庄正在远去,就像一头忙碌了一天的老牛,此时,它要到绿树拥成黑色的空闲处休息了。艾香的步子缓慢而轻盈,仿佛她不是走在满含着水分而变得有些松软的河滩上,脚下踩着的也不是绵绵的毛油草,而是一层雾似的薄冰,她是在薄冰,上展开双臂,无声地滑行。那双沾了泥土和草汁的黑条绒布鞋,像两只打湿了翅膀的黑蝴蝶,低垂着头在草面上飞翔。那均匀的“扑——扑——”声,像两块温玉在悄悄磨擦。被弯弯酌河道固定下来的河水,此时也变得如她的心田一般安静了。平静的水面,在宽敞的河滩上蜿蜓出一道白亮亮的身影。那身影,宛如一条白天空飘落的银色丝带。偶然的一闪间,又似乎一条静卧着的、正蓄势腾空的金龙。
  这就是那片离村庄不远的河滩,艾香缓缓地向它的深处走去,身旁红柳丛中不时惊起一片啾啾的虫鸣。远处萦绕在村庄四周晚鸟归巢的嘁喳声,已经听不见了,仿佛是被那黑森森的树影给淹没的。重新转过身去,艾香迎着夕阳的脸上,那一片明丽的晖晕也正在隐约中淡去。
  前面的河水,一湾一湾地沉淀着发红的金色。青草的上半身已经早早地披上了露水的外衣,目光掠过时,潮湿的感觉便在不经意间扑面而来。这个季节的疏勒河,看上去不像一条真正意义上的西部大河。甚至可以理解为——它作为一条西部大河的称谓,在这时节是不合时宜的,甚至可以武断地认为——它是陡有虚名。河面上那些向远处投射出来的细小如鱼鳞的波光,梦呓一般弱不禁风。它的那些漩涡和涟漪,也只是在夕阳下懒散地逡巡。春汛时节一条大河的暴戾,已经被夏天的门槛挡在了季节之外。或者可以这样说,进入夏天以后,疏勒河已经变成了一个长着纤细脖颈的女人!
  艾香连自己也没有想到,今天自己的心情会如此的细致。傍晚的风微微地移动着,甚至掀不动她身上薄薄的衫子。而那一丝丝隐约的令人轻快的凉爽,却是一只贼溜溜的手,钻进杉子里,从上到下,不害羞地抚着她的身子。尤其是到了胸上那两座山包撑起的部分,风的手指就会更加肆意一些。叫人心慌又高兴。
  对面宽阔的河滩背后,高高的土崖立成了一堵黑色的墙。墙头顶上,有人背手牵牛回家的剪影在视野里飘渺不定。那人哼着的歌儿,被天空的巨手随意地一拍,轻轻落在河滩上。因此她听到的,已经是朦胧中的一片嗡嗡声了。但那人和牛被描上了红棕色轮廓的剪影,却是异常清晰的。她判断,那个牵牛的他,就是住在对面南滩上的、听嗓音仿佛就是大嘴王青山。
  王青山的声音就是这样的,有一些哑,沙沙的,比那个很有名的粗嗓子歌星的声音还要沙。但艾香又不是十分吃得准,因为隔得实在太远。也许不是王青山呢。因为据艾香所知,王青山家里是没有牛的。王青山家里没有女人,但有一匹好马,又高又大,牵出来的时候,它看上去比王青山还要威风。但那走在滩顶上的人分明牵着的是一头牛,一头牛和一匹马,艾香还是能够分得清楚的。听那声音,看那身影,又的确与大嘴王青山十分相像。忖度之间,牛和人已经拐过—片黑压压的玉米地不见了,但有一句歌词却十分真切地迎着细风飘过来,飘过漫漫的河滩,飘过河心里那一丝亮闪闪的水,飘到河滩上艾香的耳朵里。
  ——你要拉哥的手——
  哥就亲你的口——
  ——拉手手咧嘛亲口口——
  咱们两个旮旯里走——
  那粗砺的歌声的结尾处,男人做了一个类似拖腔的处理,把声音兀自扬高了。就是这个并不高明的“拖腔”,如一把大铁锤,被他旷阔的野调子高高举起,在那沙哑的声音戛然而止之时,重重地砸在了艾香的心上。艾香蓦然顿住了,她立在草滩上,全身像突然被冻硬了一样,从脚后跟处向上一截一截地感到僵硬。呼吸也在一霎间停止了,她的身体像一断木头,直直地戳在了河滩上。
  秦朝阳哇秦朝阳,你这个死鬼,你让我找了多少年呀,你到哪里去了,你为啥不对我说一说呢?
  事实上,很久以来,艾香都不能接受秦朝阳已经离她而去这样一个事实。就在刚才,风撩动她衫子的一刻,她都认为拂过她肌肤的,就是秦朝阳的那双手。手掌前端那几枚硬硬的茧子她都感觉到了,它在她肌肤上轻轻滑过的滋味是令人惊悚的,慌乱而且幸福。只有像秦朝阳这样的男人,才会有这样一双与众不同的年青而粗粝的手啊。这是一双能叫人放心的手,是一双能叫——个女人把日子越过越好的手,是——双值得依赖着寻找幸福的手。就是这双手,在那个秋天的黄昏,一家伙把她和女儿推开了。
  一条平常的乡间道路,一道平常的小小的土圪坡,怎么四轮车就给颠翻了呢?你说翻了也就翻了吧,怎么就会把玩烂了一台手扶车又玩了三年四轮车的秦朝阳压在了下面呢?明明一滴血没淌,浑身都好好儿的咋会没气儿了呢?一个壮壮实实的大男人,就这么完了。这一切就像一根根榆木棍子,劈头盖脸地撸下来,艾香一下子就给打蒙了。后来听人说她当时晕过去的时候,嘴里鼻孔里都渗出血来了。这就是那个如石头一样不能叫人轻松的往事,一直叫人从心里抹不去。
  艾香闭上了眼睛,两道睫毛交错着吻合在一起。空气里充溢着庄稼成熟的香气,有麦子的,有大豆的,也有啤酒大麦的,它们各自存在着,又相互掺杂着混合着,满满当当地涌塞着这七月的河滩。河滩上青草的味儿却是另外一种,带着点腥,带着点甜,它好像并不喜欢和庄稼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麦子黄了,麦子已经黄了,明天我就可以带上镰刀和女儿一起收获了。然后一片片泛着金浪的麦田会变成一堆金山样的麦粒。这就是她一连辛苦几个月的结果,眼下,这已经是一个可以预料到的丰满的结果了。她是这个过程唯一的耕耘者,也是理所当然唯一的收获者。哦,其实不然,收获者还应当包括小妮和那匹已经六岁的小马。王青山……他算不算一个呢?他们都在麦地里劳动过,她一个人独享最后的收获显然是不怎么道德的。
  可是,那些金灿灿的麦子将被放进哪一间屋子里呢?西屋,东屋,还是上房?仓房是不行的,它已经好几年没有装满过粮食了,仓子里的灰尘至少也会有一巴掌厚,她不想让自己的新粮食放到那样一间屋子里去。西屋是她和秦朝阳结婚时的新房,到现在它都一直那样新着,她不想让它在形式上有任何改变。东屋是她和女儿小妮的卧室,上房嘛就更不能用来装粮食了。上房是用来孝敬老人的,虽然婆婆一个人住着显得宽敞了些,但把粮食袋子码进去是万万不行的。厨房就更不行了,烟熏火燎的,她才不愿意她的粮食放在那种地方呢。艾香有些糊涂了,往年她的粮食都放在了哪里呢?怎么今年它们突然就没有可去的地方了?
  艾香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面临丰收的心情了,她睁开眼睛,这该怎么办呢?艾香突然地感到慌乱起来。一片巨大的幸福突然袭击了她,她没有丝毫的准备,就只好手足无措地任其慌乱下去。
  西天的红云也在渐渐地淡去,眼前的草尖上,刚刚还挑着一丝亮丽的明黄,转眼已经淡若流岚,随风而去了。四周寂静一片。
  这种感觉艾香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过了。这个时间到底有多长,连艾香自己也说不清楚。去年、前年、大前年?也许是,也许不是。反正自从秦朝阳出事以后,她的日子就总是灰灰的,一天也没有好起来过。就像春天闷突突的天,大太阳总是被一层浮尘的巨幕遮挡着。可是天气再不好,总有个放晴的时候,今天不好了还可以指望明天,是有个盼头的,可她的闭紧的心扉却一直那样灰苍苍的,没有再被打开过。
  然而今天,却是这样的与以往不同。她精心务作了几个月的庄稼已经成熟了,小妮已经长大了,婆婆的身体还很硬朗……这一切好像是突然之间一下子出现在她眼前的。或者说这些东西以往都被一层布挡住了,她想看也看不见。而今天,这块布被完全揭掉了,所有的一切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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