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旱滩·夏天的河(短篇小说)

作者:王新军

字体: 【


  早上,艾香刚刚来到自己家地上的时候,露水还大得下不了地。她正在地头徘徊的时候,王青山采了。王青山的出现很突兀,好像只是在艾香一眨眼的工夫,王青山就站在了她的跟前。就跟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王青山红了张脸,想说什么又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就抬起左手一边抠头,一边别过脸拿眼睛望着旁边的麦子,嘴角嗫嚅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嫂……嫂……子,麦子黄了哈!这麦、你看,歪得很。
  艾香的心被什么拨动了一下,她浅浅笑了笑,说,你跑到这里来干啥,不好好在你们南滩上待着去。王青山抽回抠头的手,转过头把目光从艾香头顶上掠过去说,我妈说,叫我来看看你的麦子黄了没,要是你准备开镰,就叫我过来搭把手。艾香说,哟,看不出来呀,你妈还是个大善人咧。王青山说,反正我们南滩上的麦子还得几天才能黄。艾香冷下脸说,你回去给你妈说,说我谢了她了,我的麦子,我自己能割掉。王青山被这句话弄蒙了,紫油油的阔脸上,那一张大嘴张得像个耗子洞。说完这句话,艾香就匆匆地向前走过去了。她看见有人已经向这边走过来了,她自己也已经不想再说什么。这个王青山,做啥都是我妈咋的咋的,你自己……这个王青山。
  走出好远了,艾香一回头,王青山还在那里好没意思地站着。艾香就想,哼,这个王青山。
  春天的时候,王青山开了一台四轮车来给艾香家播种。艾香的婆婆比艾香还要高兴。播种完了,婆婆在屋里已经把一只老母鸡炖烂了。王青山就要吃完第三碗鸡肉的时候,艾香把播种的钱一分不少地摊在了王青山面前的桌子上。王青山当时就被一块不大的鸡肉噎住了,伸着脖子,张着嘴,已经不能动。看艾香的脸色,很显然,不拿上这钱是出不了这个家门的。艾香的婆婆也看了眼艾香的脸色,捕捉到了什么,慌忙起来打圆场,对王青山说,拿上拿上,这钱,你得拿上,娃,这钱你得拿上,拿上对着咧。说完婆婆就一脸颓然地出去了。艾香后来想起王青山当时的样子,真就觉得那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不比死好受多少。
  到了庄稼出来,开始浇水的时候,每一次王青山都能及时地赶到。的确,给庄稼浇水,不是女人一个人能干得了的活。尤其是挨到晚上的时候。刚开始,艾香对他依然没有好脸,几次三番的,艾香也就听之任之了。这样的默许使王青山信心倍增,每一次干完活回去的时候,艾香都能远远地听见他高声吼着歌儿。有时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有时是“亲亲我的宝贝”,有时,则是另外的了。
  艾香就想,哼,王青山……这个人。
  不知道王青山是咋熬到三十出头还没娶上媳妇的。按婆婆的说法,就是“找一个不行,又找了一个,又不行……”王青山就成眼下这个样子了。婆婆说,命,都是命,命这个东西说不清。转而又说,更说不清的还有姻缘,你伸着脖子找了许多年,到头来你命里的那个人呀,其实就在你眼皮子底下等着咧。
  婆婆还说,王青山这娃……你总不能不给人家个话吧。艾香说,妈,我还不想这个事。婆婆又说,那个啥吧,小妮爸爸去了已经有几年了,小妮咧,也已经大了,你就是前走上一步,我高兴着咧,村里人也不会说啥。娃,你记着,你眼下还年轻着咧,你不能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婆婆说到这里,艾香就走开了。她觉得婆婆已经背叛了自己。
  河水在前面涮了一个巨大的弯子,湾里的这片河滩就成了一块不错的草地。白天的时候,这里拴满了牲口。羊啊,马啊,驴啊都有,到了这时候,它们的主人早已经把它们牵回家里去了。河水就那么涮着,每年春秋两季祁连山雪峰上雪层加厚的时候,雪化成水流下来变成洪水的时候,都要涮。就是这片河滩,艾香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来过了。事实上她每天上地的时候,目光都是要从这片草滩上掠过的,它们在她的眼里,显然是因为熟视而在她心里愈加陌生了。好多东西就是这样,每天都在你眼前晃着的,你不一定就了解它,认识它,进而记住它。你心中的那个意识已经在不经意间消失了,涌人你眼帘再多的东西,已经不能再作为景物来打动你。那是因为你的心扉被合上了,被一股突然的外力合上了,死死地合上了。
  艾香的心扉是什么时候合上的呢?是从秦朝阳出事的那个秋日的黄昏么?那时候太阳的余晖还没有褪尽,西边天际鸟群一般翻飞着血一样烂漫的落霞。她接到消息跑过去时,压在秦朝阳身上的红色四轮车头已经被赶来的人们搬起来了,秦朝阳的身体躺在坚硬的黄泥路面上,那张一说活就要笑的娃娃脸,看上去寡白寡白的,嘴唇和眼窝却是乌青的,黑紫的双唇像叼了两片熟透的猪肝。那双青眼窝,也分明是有活要说的样子。秦朝阳的身体平层层地躺着,远远看去跟他在田野上干:活干累后眯过去一模一样。就是这样一个图景,牢牢地刻在了艾香的脑子里。——秦朝阳离她而去这样一个事实,她是不能接受的。她和他带着他的母亲,从一头小牛开始,从一间小泥屋开始,从只有六亩耕地开始,一直把日子过得有了一院令全村人羡慕的新房子,有了四轮车,有了女儿小妮……这样说来,他们的好日子其实才刚刚开头,他们未来的梦还在——点一点地实现着。小妮曾在无数个夜里向她打听爸爸的消息,每一次她都在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爸爸去放羊了,去——个很远的地方放羊去了,等爸爸的羊由一只变成两只,两只变成四只……最后变成一大群的时候,爸爸就会赶着他的羊群来看我们。到时候,你说呀小妮,我们该修多大的一个羊圈呢!女儿总是会在她那缓慢的叙述中搂紧她细长的脖子,在一片稚嫩的猜想中渐渐睡去。经过这样无数次的讲述之后,连艾香自己也觉得秦朝阳是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放羊去了。有一天,也许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也许是一个飘满麦香的秋天的早晨,他会赶着一群洁白如云朵的羊,突然出现的家门口,脸上还是那么满盈盈的笑。到时候,她该对他说些什么才好啊!
  说些什么呢?这个答案她一直的寻找。期待使她的心情时好时坏。她拒绝了父母让她回邻村娘家的要求,也一次次地拒绝了所有好事者拐弯抹角的纠缠。秦朝阳走了多少年,艾香心中作为女人的那片田地就荒芜了多少年。那片田地是有选择的,不是任何东西播进去都可以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更加确切的事实是——它确乎拒绝除秦朝阳以外的任何一粒种子。
  就在今天下午,她和女儿一同走进麦地的时候,她突然惊奇地发现——小妮长大了,眉梢眼角都挑着五月桃花的灿烂。走进中学的女儿已经不再问“爸爸去哪儿”这样的问题了。无数个夜晚,她青果样的身体和梦中的呢喃会掺和在一起,将艾香紧紧裹住。
  小妮看着那二片在眼前铺开的金色的麦穗,看着那一片涌荡在麦田上的热烈的光晕,情不自禁地说,妈妈,我们家的麦子也黄了,你看,真的黄了。那一刻,艾香眼里不可遏止地翻腾起汹涌的浪花,心窝里也在瞬间莫名地卷起一片呼呼作响的风暴。眼前的金色,霎时扑面而来,它是沉甸甸的,也是透明的。庄稼的气息跟女儿青春的体香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在她眼前的田野上恣肆地弥漫。她的目光偶尔会被站在田间的树木或者方阵样的玉米地挡住,但它们的身体会在某个时刻绿得近乎发亮,仿佛刚刚洗了澡,一切都是水盈盈的,目光很容易就能够洞穿它们。阳光带来的燥热在那一刻猛然褪尽了,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那种焦灼的感觉。小妮一她就是她和秦朝阳用生命孕育出的最好的一棵小树,最亲密的一颗果实。她的成熟必须以他们的……
  蓦地,艾香想要哭了,她身体深处地震一般剧烈地抽搐,然而,它的表层却仍旧泰然自若,仍旧平静如大风过后的沙地。人生的一个收获期,太过漫长了啊!然而,注定,它又是会有所收获的。
  女儿拿着小镰刀,帮她割着埂上的草。尽管女儿的动作因为生疏看上去有点笨拙,但她的心情却因为女儿那稚嫩而认真的劳作而开朗了。仿佛她的胸怀是一间没有门窗的屋子,而女儿的手就是一个神奇的魔术师,它轻轻一点,一个巨大的窗户就出现了,屋子里立刻洒满了久违的阳光。或许这一切还可以理解为一场无法捉摸的雨呢,雨把目光和心情一同打湿了。雨冲走了尘埃,使心情不再黯淡。
  整个一个下午,艾香的心情都是潮湿的。这种潮湿不会使人感到心憋胸闷,当微风吹过时,清爽会像电流一样通往她的全身。她右手握着镰刀,左手揽住一尺多高的冰草,右手再一伸,将镰刀锋利的刀刃插进去,再往怀里一拉……就这样,一伸、一插、一拉之间,鼓棱棱的地埂便像一具裸露的身体,饱满地横呈在她面前。这一个下午的劳动是轻松的,没有感到一点累。女儿割一阵总要端起放在田间道上的茶杯喝两口,自己喝一口,又跑过来把茶杯递到妈妈嘴跟前。艾香总是说不渴,但每一次小妮递过来的时候,她还是要喝一口的。这种放了茴香和薄荷叶子又加了冰糖的茶,是婆婆亲自熬的,大夏天喝了它,解渴又败火。女儿的聪明伶俐是看得出来的,同样能够看得出来的还有她渐渐长大的美丽。她的个头和身段已经出落成夏天田野上的一棵小白杨了,风一吹,呼啦啦一树的叶子都在摇。
  女儿仿佛是忽然之间就长大的,一夜之间她就能看清眼前的世界了。其实,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又能看清楚些什么呢?艾香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了,眼前这个世界的纷繁,她能够确定自己都看清楚了么?那纷至沓来的一切不是都曾经令她措手不及么?当秦朝阳从她身边离去的时候,她不是在懵懂中过了一年又一年么。当那些为着各种理由的男人们走进家门的时候,她除了用眼睛将一盆盆冷冰冰的凉水兜头泼过去之外,她是没有任何反应的。她的心一直都沉浸在一泓温热的水中不能自拔。那泓热水,是秦朝阳用整个身子为她煨热的,用了足足十年时间。这十年时间里,她一直浸泡在这温热的水中。她像一条热带鱼,她喜好这种温热的水。这十多年的时间里,寒冷始终是远离着她的,秦朝阳用身体浸泡出来的那泓温水无时无刻不在包裹着她。然而,秦朝阳的离去却使她的心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只冰坨,或者说她的心被一层厚厚的坚冰封闭了起来,外面的温热她已经感觉不到了,她的目光甚至都变得呆板滞涩。那对眸子里闪出的光,别人看不出亮色,连她自己也觉得那只不过是两根剥光了树皮的杨木棒在一种外力的驱使下僵硬地移动,往日它所具有的灵动和神采早已逃之天天。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西天的落霞已经淡成了一层薄薄白金色。而更高的空中,仿佛有一层灰色的纱幕正在向下垂落。傍晚像—个身披轻纱的丽人,正款款向夜的门扉中走来。越是走向河湾的深处,艾香脑海里的这种感觉就愈是明显。这时候她的脚步已经离河水很近了,河水在转弯的地方,都集中在了靠草坡的这一面,好像它们也一心想扑倒在这软软的细草上。河水映着乳白色的天光哗啷啷响,跟前流动的,仿佛不是水,而是一河银子做成的小铃铛。这样细小的喧哗,在艾香心里却激起了空前绝后的骚动。她又向对面刚刚王青山身影消失的那片玉米地拐角处望了一眼,确信那里没有人,于是她又在心里默默念了遍他刚才在对岸吼过的那段歌儿。这个死东西,他是不是刚刚看到我朝这边河滩里走过来啦,所以才唱这歌儿的?哼,这个死东西,以前我怎么从没听他唱过这样的歌儿呢?他是不是看见我了才故意这样唱的?这样想着,艾香又觉得王青山的胆子好像还没有这么大。再说了,黑影子早已经下来了,又隔得那么远,即使那个人是王青山,他就是发现下面的河滩上有个人,也不会认出是她呀。
  艾香决定来河滩上的时候,很突然。就在快收拾工具回家的时候,她猛然觉得自己应该到河滩上走一走,那里有一个水湾,河底是绵绵的干净水沙,她很想畅畅快快地走

[1] [2] [3] [5]

部编版语文 免费提供大量在线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