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穿过我青春所有说谎的日子
作者:周晓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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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衔 接
叶莲娜:给自己找到支撑点,找到自己的位置。
很久以来,我怀疑自己身体里窝藏着一个老人。如同一座即将倾塌的建筑却保留着完好的朱门,除了脸,我全身的皮肤过早地干燥。无论怎样频繁地养护手脚,它们枯瘦,多皱,暗淡无光。当脱下深色紧身衣,里侧总是沾着细小的刺目皮屑……我每天早晚洗澡,以清除那些讨厌的碍眼之物,但它们脱落得更快。回忆不起自己有过润泽的肌肤,我像一棵烂根植物不能再吸收灌溉的水。定期接受系统理疗,因为脊椎周围的肌肉松弛,不能握牢那根支撑的骨头。我看了X光片,想象弱力的脊椎蛇一样瘫软下来,而医院正通过反复电击使它在刺激下僵直。弯腿时疼,可以听见膝盖发出的咔吧脆响,大夫诊断为膑骨半脱位;他早就说我的膑骨状况相当于六十岁左右。记忆经常缺损,我健忘得像个笑柄。睡醒了,却白日恍惚,镜子里映着浮肿的眼泡。有人说,衰老就是无端被惩罚。我难以克服微妙而不甘的委屈。
背部酸胀,还有小腿内侧的疼痛,但我宁愿理解为过劳症也不愿想到衰老。何谓过劳,还不是体内的能量跟不上你对频率和强度的需求……与衰老同症。我曾在蹦极时毫不犹豫地起跳,如今想起公园的旋转摇椅都眩晕,好在我的朋友里已不再有人会发出极限运动的邀请了。
护肤品里的琉璃醣碳基酸,洗发水里的艾尔薇娜,我不知道这些高科技因子到底是些什么,但我问题渐多的肤发需要它们的拯救。就如同心理问题的解决,我只信任陌生人。
我的青春像一只漏液的瓶子,空了。除了衰老,我没有办法标榜自己的成长。
头发茂盛的父亲,眼神明亮的母亲,我目睹他们在我的视线里双双萎缩。父亲频频起夜,我不断听到厕所门“啪啪啪”地开关——他在夜晚显得更老,因为茶缸里泡着外露红牙龈的假牙,他的口腔塌陷下去。小时候我最希望母亲去参加家长会,她的衣着和仪态得体,在众多平凡的中年男女中脱颖而出,为我带来虚荣心的满足。现在,我骄傲的母亲笑的时候露出明显的牙菌斑,她的脖子遍布痣和斑,不再选择适合她脸型的V领衣服。为了照料年岁已高的双亲,我除了紧跟在朝向衰老的队伍里别无他途。我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帮母亲试衣服了,它们不再像是偷来的,不过尺寸稍稍宽大一些而已,像是专门为我的未来设计。
当发现自己就是一个潜在的老人,我无法和别人分担恐惧。我的情绪显得模棱两可。阴而不雨,倦而不怠,其实就是一种可以称为哀愁的低迷。的确,委屈,仿佛无辜之中被剥夺。但一切难道不是妥协的结果?我不反抗,容忍时间的贼搜身,从容挑选他的礼物。
无论怎样相信过自己的未来,无论怎样野心勃勃,无论怎样越长越像命运的叛徒……这样的一天终会到来,你和你纳贡的青春,一起招安。
九、两 极
巴沙:为什么会有罪恶?该由谁来负责?
一个恶毒的计划:大胆,邪恶,出其不意。瓦洛佳之所以建议强奸拉拉,因为他深知:把暴行放诸恶人眼前,不过是向他们发出娱乐邀请;但放诸叶莲娜面前,放诸以爱、美、善为内心圣经的理想主义者面前,才能成为痛苦之源与震撼中的打击。叶莲娜们必誓死抵抗。换言之,在善面前发生的恶,才是名实相符的恶,才是真正有效的恶。对荒芜之地的占有谈不上战争,胜利必须建立在另一方的退让和牺牲之上。所以说,善是恶的必要条件——善的牺牲性参与,使恶名成立,恶行得逞。并且,善对恶的不可容忍,恰恰成为恶强大自己势力的理由。
注定,善恶并存。魔鬼和天使同居,谁会强奸谁呢?天使如果持有和平主义原则,其实就是在纵容恶的生存和权力,但我们可以把这种怯懦勉强理解为宽容。但是,魔鬼就是魔鬼,必须与邪行相称。魔鬼之下的天使在反抗……所以魔鬼、的强奸多像是出于爱呀,天使的厮打迹近暴力。
永远是这么荒谬。罪行过后,疲惫的凶手酣眠,警察在通宵劳碌,寻找残留的蛛丝马迹——坏人甭管跑得多远,都有好人追着去买单。
上帝为什么能容忍这个烂世界?一个基督徒向我解释,这就像母亲对她的逆子束手无策一样,是爱使神变得无能。如果说世界已经成了泥塘,我们不甘的跋涉是不是把它搅得更烂?还是即使如此也没有关系,至少我们能捞足理想主义者的形象资本,把脸上的浸汗当作殉难中的光泽。
巴沙冷酷地表达着对好人的轻蔑:“应该给正派的人洒点杀虫剂,免得他们繁殖得太快。”善良的人大多谨慎,恪守神的律条不敢越雷池半步。也许正是由于谨慎,导致他们无知,才被神拒绝——因为一味虔诚也是急功近利之举,他们想径直地尽快地前往天堂,而从未猜想,要抵达天堂的窄门,首先要穿越地狱的后门。那么,你凭什么否认恶和暴力的价值——否定比你更古老的执法者,好像你已从自封的圣徒身份中获得了批判的权力?!
十、钥 匙
瓦洛佳:说到底,每个人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我们找准它在哪儿,在适当时机按下去:吱扭,门就开了!
清贫如叶莲娜的知识分子,能在多大程度上有效捍卫自己的尊严,而不是被自己的女学生当面怜悯。拉拉对叶莲娜说:“您自己看看您穿的是些什么……您是全校的笑料……如今有谁还像您这副打扮!”
盼望命运是一只挥霍的手,批发好运——我承认,屈服于庸碌,已经不能再像年轻时候,无知无畏地要求被锻打。记得在日记里曾写下:“我要在冬天的木屋里,燃起清寒的柴枝。”如今由贫穷制造的惊恐,在我脸上留下那么明显的痕迹,我无法克服对自己的厌憎。是的,真实的贫困恐吓了我。小时候,两家女子总在院子里的路灯下洗衣服。为了节约自家的一点点电费,她们忍受着蚊虫叮咬,何况光线那么暗,她们不得不把领子一次次举得离眼睛很近,吃力地辨别衣服上的污迹。手里的肥皂经过长久存放,干得像木头片,这样用起来省。我那时已经怕穷,只是由于没有独立到对未来负责,才没有太多影响心理,可以放任文字抒情,把贫穷升华得和美德有关。今天,贫穷意味着频繁遭受侮慢,怎样才能宠辱不惊?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财富不是被灾难所剥夺的,正是被财富本身所剥夺的,如同一笔在两者之间不断兑换的外币所呈现出的递减。物质财富,精神财富。对待物质的态度其实就是对待精神的态度,一个是另一个铺在镜子背面的水银。
我们到底要什么呢,财富,虚荣,还是隐藏在两者之后的安全感?
我怕自己有一个像叶莲娜般令学生怜悯的中年,有一个像叶莲娜母亲般寒苦多病的晚年,我怕到不要后代,以恐自己微薄的财产被剥夺。我只认养保险单当儿子,广告上这样许诺:“每月两千元,养他二十年,他保证孝顺,让你老而无忧。”我已经不相信人了,包括亲情和爱,我信任的是试管、机械和一张由我作为受益人的保单。我愿我活着的时候体面,即使老而濒死,手里也有象征性的权力。我承受不了身体弯曲所比拟的屈辱。我爱钱。存折上的阿拉伯数字替代了内心原来的密码——我曾经以此隔开外界的侵扰。现在一枚硬币,轻易撬动曾经紧锁的宝藏。我默许。我应该把变卖理想归咎于体力衰弱还是物质威胁?
叶莲娜必死。一把钥匙可以打开或关闭她的整个世界,除了精神,她没有另一端的物质让自己获得基础的平衡。瓦洛佳冷静地认识到,一个人一旦获得权力,那秤砣一样不由分说的权力,他就获得了对面巨大的对等物。叶莲娜却至死也没明白,那把钥匙,是留在她手中的最后一点点权力,可以用来讲讲条件。即使她保全那把不断被磨损的钥匙又能如何?钥匙所誓死保卫的,是一个如此狭窄的空间:她的避难所……仅容栖身,根本配不上幻想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