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深夜的冬青
作者:方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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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真的是那样,闲闲地聊聊,没有衣食住行,没有柴米油盐,多好。冬青有好几次都在电话里笑起来,那笑是很真切的,是肺腑之声。
现在,冬青的头有点脑震荡的感觉,好像脑髓松了,晃动着疼。冬青拿生产的毛巾擦了擦脸,穿着衣服倒在床上,先是闭着眼,又随手拉过被角,用脚左一下右一下摊开被子蒙住了头,很快,睡意袭来。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冬青的头还在被窝,她把手伸出来,摸索着拿起电话机,嗨,你好!我是新月之声的寒烟。电话里传来咳嗽的声音,冬青眯着眼坐起来,她微微笑着说,先生,您感冒了吗?冬天呀,要多穿点衣服哦。
小青,你是小青吗?我找冬青。冬青忽然醒了过来,是父亲,她慌乱之中,挂了电话。于是电话又响了起来,冬青急忙拿起来,父亲在电话里说,刚才电话打错了,是一个小囡子接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冬青说,天冷了,爸你多穿点衣服。父亲对冬青说,小青,厂里突然不要我管传达室了,说我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阿青,我从六十岁开始就在传达室上班,八年了,叫我离开我是舍不得的。父亲顿一下又说,厂长很讲人情,分配我去烧开水,烧开水不累,就是早上起得要早。冬青说,很早吗爸。父亲说,天亮前,大概三点钟。冬青心里一惊,突然想起父亲居然快七十了。
父亲接着又说了一些厂里的事,说是做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让做了呢?这几天一直睡不好觉,头晕得厉害,两只耳朵里像有切割机在切割地钢砖,叫得他总以为是在车床边上。冬青说,爸,不如你不要做了,回家,生活费我会给你的。父亲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阿青,家里就一间房子,不种田不种地,我住着也空荡荡。冬青想起家里的田都已经被圈起来,已经开发为旅游胜地,度假村。生产也曾经说过要回去种田种地,但是,那些田和地都已换成钞票。父亲那时还拿到过一笔钱,只是上半年的钱刚刚放进银行,下半年,十月份吧,和一个外地工人闹了点矛盾,被推了一下,碰到墙上,颅内出血又加上糖尿病,很快把那三万块钱送给了医院。父亲出院,背着冬青哭过一次,怪自己没用,祖上几辈子都把田地守得好好的,到了自己这轮,把田地都花光了,好像自己这辈子活上一把年纪就是要花掉祖上的田地。这些话生产和冬青一说,冬青的心像被钝锈的刀来回地割,几天都回不过神来。父亲又开始咳嗽,大约是说多了,冬青就要挂电话.说我现在到厂里来看你。父亲说,不用来,天冷了,要是有点炭就好了,想用旧铁锅做个火盆烘烘。年纪大了,怕冷,在火盆边坐坐时间好过一点。又说,棉毛裤洗得多了,薄得像纱,穿着不暖热。冬青很快接上去说,我买两条棉毛裤来。
挂了电话,冬青噔噔噔跑到洗水池,刷刷刷开始洗衣服。今天太阳有点大,估计晒得干,儿子的棉毛裤也短了,要赶紧在脚口接一段,脚踝处露出来冷。生产的夹克也要换一件,这样左想右想看看日头已经爬高.估计儿子也快要回来吃饭,生产的旧门窗要拆了背下来再搬到仓库没这么快。她急急把衣服晒出来,又把电饭锅插上,炒了一个菜,用搪瓷杯装起来,先包上千毛巾,外面又套上一只塑料袋。写张字条放在桌上给儿子.说妈妈去看看厂里上班的外公。
见到父亲时,冬青觉得父亲是真的老了,起码一个月没有理发,又舍不得洗,头发乱糟糟在风口竖起来,父亲的手指大都裂开来,连掌心都有几条缝,以前父亲还抹一点冬青买去的护手霜,后来舍不得用,偷偷卖给厂里那些工人。父亲说,用小孩的尿擦擦就好。冬青买了两套棉毛衫,在百货公司门口,促销,二十九元一套,冬青买了两套。父亲说,买多了,一套就够,棉毛裤不要太好的,你看这个包装,一定花很多钱吧。冬青说,不要多少钱的,穿着暖和要紧,别问钱的事。父亲说,要不要十五元钱,上次我十五元钱买来的那套质量好,都穿八年了。冬青说.是十五元。
冬青从父亲那里回来后,已过了中饭时间,她赶着去春秋南路,这里,是冬青在声讯台以外另外兼的一份工,生产不知道,父亲当然更不知道。父亲只知道冬青在一个公司上班,经常加晚班,而生产一直以为冬青是在给别人带孩子。冬青对生产说,找到一户人家了,晚上孩子闹,大人睡不好,我帮着带孩子,工资八百一个月。
冬青敲门,门开了,冬青看见孩子坐在轮椅上,冬青露出了笑。冬青说,多多,你等急了吧。多多有点烦躁的样子,说,陈昆明他又出去了。冬青哦了一声。
冬青先到房间,她看见床上几乎没有乱,也就是说,昨天晚上这个房间的主人没有睡觉。冬青喊,多多,你爸昨晚没回来吗?多多摇着轮椅过来,说,陈昆明在书房坐了一个晚上,今天一早就出门了。冬青抬头看看墙上的结婚照,一个青年,一个女子,郎才女貌,脸上有着享尽世间幸福的笑容。冬青愣了一下,看看四周豪华的装饰便走出房间。
冬青拿出带来的课本开始给多多讲课,先是语文,是一篇文言文,《世说新语》。多多说,不要听,我为什么要学这种没有用的东西,我要我的腿好起来。多多很快把自己瘦弱的身子摇出冬青的视线。冬青合上书本,突然想起自己的儿子,整天见不到,家长签名总不及时,很多次都因为家长没有签名而被罚做题,有一次被罚一个单词抄一百遍。冬青站起来,看到多多在阳台间的落地窗前,那样好的阳光,温暖如春,多多却哪里也去不了。冬青看着多多苍白的脸,眼角满是无奈和迷惘。冬青想起陈昆明说过的一个故事,那还是陈昆明在热线里说的。那晚,冬青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中年男人,声音很重,像喝过酒又没有睡醒,说,他的妻子离开他了,他一个人带着儿子,儿子因为那天见妈妈走了,从阳台跳下,下身瘫痪。听着电话里的声音,冬青觉得这个男人特别可怜,冬青那个晚上听陈昆明说了很多,后来,陈昆明说,他想找一个阿姨,因为儿子的脾气坏,换了很多阿姨都做不了。冬青忽然下了决心,要到陈昆明家做阿姨,她要去看看那个叫多多的男孩子。于是,过了几天,冬青以一个阿姨的身份来到了陈昆明家。当然,陈昆明想不到眼前这个沧桑的女人,在电话里有那样好听的声音。冬青第一天就知道,多多不喊陈昆明爸爸,喊陈昆明。真是个古怪的孩子。冬青想。
冬青走过去,轻轻搂住多多的身子,说,多多,你看外面阳光多好。我推你出去走走。多多一把推开了冬青,不要。这个十三岁的少年有阳光一般的力量。冬青想起陈昆明忧郁的眼睛,又记起第一天到陈昆明家,满屋子都是陈慧娴的歌,粤语,《千千阙歌》。冬青没来由得一震,她慢慢走到卧室,看见照片上的青年陈昆明,风华正茂。床头柜上淡蓝的电话机,陈昆明那晚是在床上打的电话吧。冬青内心升起一种情愫,有点温柔,有点伤感,突然搞不清很多事情,比如,这么累地活着,都是为了什么。她又想起陈昆明几次约她谈一谈,又约她到茶馆坐坐,看她时认真的表情,冬青觉得自己似乎投入到某种氛围,好在冬青总是能认清自己的身份,把分寸捏好了,所以,每次陈昆明约她,她总会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