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锈锄头

作者:乔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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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三十里地的郊区。这些年,城市的版图就像他婆娘擀的烙馍,越来越大,眼看着就擀到了他们村口。他们村的地就卖得越来越多,分到他们手里的地就越来越少。从人均两亩五分到一亩九分再到一亩七分,现在只剩下一亩一分了。谁都知道这么减下去,种地只能勉强吃饱饭,儿子女儿的学费是一点儿也顾不住的。村里的人乌鸦般地涌到城里打工;他是个恋家的人,本不想出来,先是只在镇上摆了个修锁配钥匙的小摊儿,没想到生意不行。小镇人少,本来活就不多,两三天就和周边的人又混成了一家,东西就叫不上价,白搭个工夫。没办法,把摊子一收,就来到了城里。换了几样活计,未了就定了心收废纸。收废纸利润确实不错,收是六毛五,拉到收购站是七毛五,一斤能挣一毛。再加上主顾们搭送点,自己秤上再瞒哄点,一斤挣个一毛五毫无问题。一天最少收个两百斤,保底儿也能挣三十块。而且,他还能顺手干点儿别的——比如这位刚刚出门的男人的——家。
  这个刚出门的男人一看就是个不错的茬。住在这个小区里的人都有货——他们村的人都管有钱叫有货——这没的说。他四五十岁的样子,有些谢顶,肚子有点儿坡度,更是有货中的有货。还拉着拉杆箱,一看就是要出远门的样子,可没有送他的人,那证明是家里没人。不然像这种顶梁柱似的男人,好歹总会有个人送出门口道声再见的。所有迹象都表明,这个人走后,他可以进去干一把。
  李忠民走了二十分钟之后,石二宝从三轮车的废纸堆下拿出一个小工具箱,工具箱里装着小铁锤,老虎钳,宽胶带,棉线,细铁丝,剪刀,弹簧刀,螺丝刀,创可贴,还有四五根三米长的尼龙绳.外加一件“小高开锁,低价五元”的黄马甲。这些行头足够他使的了。他提着工具箱,来到三楼,换上黄马甲,在李忠民的防盗门锁眼儿里鼓捣了五分钟,外强中干的铁将军被很顺利地打开了。进了门,石二宝先在衣帽间的春凳上静静地坐下,屏着息听了一会儿,除了冰箱的嗡嗡声,没有任何动静。然后他站起来,迅速地把每个房间都浏览了一遍。果然没有一个人。他松了口气。重又在春凳上坐下。他决定按照老规矩,先翻卧室,再翻客厅,接着翻厨房和卫生间,最后翻书房。
  他不得不承认,会一门手艺真是不错。自从干这种捎带的生意以来,他还没有失过手。总结成功经验,倒有这么几条:一,主次分明。既然定位是捎带干的业余工作,那就不能把活做太多。做得少了,被发现的几率自然就小。二,事前准备工作充分,最大程度地降低风险。三,收尾干净。凡是做过活的那块区域,半公里之内半年之中决不再踏进半步。这三条里第二条尤其关键,要讲究的地方很多。可以包括好几小条,比如,之前要观察仔细,尽量不遭遇人。不遭遇人叫人室盗窃,遭遇了人叫入室抢劫。性质不同,罪也有轻重。按抢劫算最少五年,按盗窃算多者三年,区别大着呢。他在收废书的时候,特意留了一本《刑法》,对这一部分仔细查过。又比如,如果真的不幸遭遇了人.尽量找个借口混过去。所以他准备有开锁公司的黄马甲。再比如,如果实在混不过去,就尽量安全逃跑。如果没有把握安全逃跑,就给自己创造条件安全逃跑。还比如,在创造条件的时候,尽量不伤害人。如果万不得已要伤害人,不要把人害死。总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轻犯我,我轻犯人。人重犯我,我重犯人。人死犯我,我死犯人。这是他给自己定的最基本的职业原则。他常常告诫自己说:石二宝呀石二宝,没人看着你,你可得自己看好自己。你要严格遵守这些原则,决不能疏忽。你是为了钱,不是为了进监狱。你要心底儿清亮啊。
  幸好,他从业以来,干了十三起了,还没有遭遇过一次人。
  每干完一次,他都要先洗个澡,吃三天素。吃素的三天里,他每天都要给饭桌上的观音菩萨像上一炷香。这尊菩萨是他用五块钱请的。上香的时候他从不说话。其实他是想说点什么的,但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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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五分钟后,李忠民又回到了家门口。他记错了日子。走到半道上,他听见交通台在播报天气,感觉似乎有些不对劲,连忙拿出机票对了对,又向司机求证了一下,原来是他把今天当成明天了。他随即让司机调头,打道回府。以前出门有小青在,他从没有犯过这种错误,这次小青去北欧还没有回来,他自个儿收拾自个儿,就有些前后不搭了。
  小青就是他的小。这个房子就是他买给小的一件大礼物。想起小青,他就想笑。这是男人一种不能说出口的美妙。比起很多他这种身份的男人,其实他一直觉得自己算是很规矩的了。有头有脸这么多年以来,他只有小青这么一个正经八百的小。所以这小也并不小,是另一个意义的大。他不会亏待她。就像不会亏待老婆。
  他是一九七二年下的乡,一九七八年底返的城,一起下乡的三十五个人里,他是返城的最后一批。回城的指标每一批都很少,人人都张着大嘴,看谁有本事抢到食。之前他也没少想办法:冒充风湿性关节炎肺穿孔,或者体检前喝上一点儿碘酒,希望查出胃溃疡。他给自己定的理想就是胃溃疡。在乡下,胃溃疡是知青们最常见的病。他们三十五个人里头,真真假假的胃溃疡就有二十六个。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总是瞒不过医生。要买通医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医生见的鬼怪多了,供品少了不行,供品多了他拿不出。管体检的医生还每年都换,就这么一年,一年,阴错阳差到了最后。还好,终于还是回来了。回来之前他去做了最后一次体检,真的患上了梦寐以求的胃溃疡。
  回城之后他进了街道的食品加工厂,工作内容是把饼干装进纸箱里。一天,在一起工作的一个大妈说要给他介绍对象,其实前天他刚见过一个姑娘,听说他没有房子就把脸阴下来了。他有些心灰意冷,不想见。可大妈说那姑娘不会嫌弃他什么,也是知青刚返城。他就和对方约了在人民公园门口见面。见面的时候,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对襟褂子.翻出一道白底儿红碎花的崭新的衬衣领。他穿的是一件旧绿军装,也翻着一道白色的崭新的衬衣领。不过这领子也只是一道领子。是假领子。那时候流行假领子,只做到领子下面第二枚扣子那里,胳膊那儿留两个圈,往里一套,领子往外一翻,跟真的一样。
  他匆忙地打量了一下那个姑娘。皮肤有些粗糙,但脸还好,没有和他一起下乡的那些女知青那么黑。进了公园,他给她买了一支冰棍,问她在哪里下的乡,她说在茶店。她又问他,他说在杏河。茶店在省北,杏河在省南.应该有不同的地方。她说她到知青点时是立冬时节,他们干的第一样活就是去挑河。那真是个下马威啊。从河里挑出了淤泥.再用小车推到坝上。每车都五百斤以上,她力气小,推不了小车,就抬荆条编的大筐,一筐三百斤,一条扁担两人抬,一个往返一里路。几天下来肩膀又红又肿,戴上垫肩,但垫肩也很快被磨破了。然后,河越挖越深,运距越来越远,坡越来越陡,因为越往下挖,淤泥的含水量越大,抬的分量也越重,脖子上用来擦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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