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锈锄头

作者:乔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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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
  “知青不是都觉得当农民苦么?我们村的那些知青为了能回城,什么法子都想了。有些女的还和大队公社的头儿睡了觉。”石二宝瞪大眼睛,“你还怀念?怀念什么?当农民有意思么?”
  “当时是觉得苦,现在想起来就觉得有意思了。”
  “那是因为你回来了。你要是还在农村.你他妈的就不觉得有意思了!”石二宝说:“现在谁还愿意种地?种出来的粮食也都卖不上价,只够自己家吃,饿不死就算是好的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干这个。”
  “你老弟说的是啊。”李忠民说,“所以看见你这不速之客,我起初是有点儿吃惊,后来缓过神就见怪不怪了。农民不容易啊。过去,城里人苦,农民也苦。现在,城里人都好过了,农民还是苦。要不,好好的,谁愿意离开家?”
  石二宝不语。脸上十分阴沉。他的表情让李忠民有些怯。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说下去。
  “说老实话,要是不下那几年乡,我不会知道过去的农民有多不容易。今年我要是不回杏河,也不会知道现在的农民有多不容易。”李忠民继续感叹。
  “杏河那儿咋了?”石二宝问。
  李忠民暗暗松了口气,就开始说杏河的事。说杏河县去年开始在全县范围内推行无公害大米,他下乡的那个点就是首批示范村。无公害大米说着容易种起来难。要求四统一:统一供种,统一供肥,统一供农药,统一出售。种子是从省农科院的试验田里精选出来的最新品种,肥料是按专门的无公害配方施的肥,还加上了高微量元素化肥。尤其是统一供农药这一项,执行得格外严格。普通水稻有虫子的时候,都是打有机磷的剧毒农药,农药残留量很高。施氮肥的时候,硝酸盐的含量也很高,这些都对人体产生了很坏的影响。无公害大米用的农药是生物农药,没有残留。这样的无公害大米,村子里一下子就种了两千亩,没成想种出来了没人要。北京和省城的市场都打不开。给人家看证书,人家说假证书很多,谁知道他们的是真是假?现在,八百吨大米都在各家各户的仓库里供着。眼看就成了陈米。
  “日他娘,哪里都这样。我们村今年也种无公害麦子,现在我家还有两千斤麦子堆在厢房哩。”石二宝骂了一句,“你有啥好道道?”
  李忠民向石二宝示意,要点一支烟。石二宝同意。拿到烟的李忠民捋了一下思路,再开口的时候,他已经十分镇静,简直有些神色从容,谈笑风生了。他说自己有个朋友开着一家很大的食品公司,那个朋友有很多食品业的同行,最近在福州要举行个全国的绿色食品发展高峰论坛,他这次出门就是想去和这个朋友见个面,让他和同行们想想法子,把杏河的这些个大米推出去,要么做成品牌,要么深加工做成米粉米线什么的,总之是先找几个渠道把米换成钱。
  “唔。”石二宝表示赞许:“这个道道不错。”
  “等明天我去开会的时候,把你们麦子的事也提提,要是有门路,就和你们上头联系联系。”李忠民吐了口烟圈,“你是什么村的?”
  “新文县三里屯乡,”石二宝看了看李忠民,顿了顿,“我们那儿的人都种有这种麦子,你随便打听哪家都成。费心了啊。”
  “什么话?!这是我应该的。”李忠民又点了根烟,给石二宝递过去:“我不是好了伤疤不记疼的人。没有在农村的那段生活,我没有今天的好日子。没有农民,就没有我李忠民的今天。说到天边我都忘不了这个。人得有良心,是不是?”
  李忠民开始滔滔不绝。
  
  8
  
  说起来,那时候的老百姓可真是厚道啊。刚到农村,没有地方住,我们三十多个知青被安排到了各家各户。都把最好的被褥给我们拿出来用,吃饭的时候,我们是头锅饺子二锅面,反正最好吃的,都是我们的。后来,上面给我们拨来了安家费,每名知青三百块,那时候已经是秋天了,地里的活忙得差不多了,生产队就开始张罗着教我们盖房子。队长先让人教我们脱土坯,那时候哪用得起全红砖?顶多是外面镶一层砖,是不是?脱好了土坯,又帮我们买了檩条、过木和苇薄。苇薄知道么?咱们这儿也用苇薄吧?用芦苇编的大席,垫到瓦底下用的。材料都准备好了,队长选了个日子,带着人就过来了,我记得老清楚,是十月八日那天开的工,生产队安排了十几名壮劳力,其中还有四五名村里上好的瓦匠师傅,我们几十号人一起,放线,挖槽,砸地基,十间屋子一字排开,转眼间就砌出了地面。第三天中午时分,开始上檩条,按当地习俗上檩条要放炮仗,图的是吉利,主家得管饭吃,表示对大家的谢意。可我们刚到这儿,要什么没什么。怎么表示呢?后来我们生产队长就说话了,他说:“你们来到这里就是到了家,今天生产队管饭,我已安排了蒸卷子、白菜粉条炖豆腐,就当你们谢谢老少爷们了。”队长的话音刚落,我们这些知青的眼泪都刷地下来了。城里孩子娇气,这么大头一次离开父母。在这儿苦是苦点儿,听到的却都是暖心话.看到的也是暖心人,能不感动么?那顿饭,我第一次看到了可以做几十人饭的大锅,第一次看到铁锹那么大的锅铲,第一次吃白色的肥肉片熬白菜,真香啊。后来才知道,这顿饭吃光了生产队的家底儿。他们也是百年不遇,吃这么一顿好的。
  石二宝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
  李忠民也跟着笑了笑:我们住进知青点以后,才知道真正的苦日子来了。以后就没有再吃过肉片熬白菜,只有油星白菜。后来,油星也没有了,只有白菜。再后来,白菜也没有了,只有白饭配盐水萝卜丝。再到后来,萝卜也没有了,只有盐。再到后来,盐也没有了,只有白饭。再到后来,米也没有了……
  “那你们吃糠?”
  还有稻谷。我们就开始学着碾稻谷,把稻谷变成米。不自己干哪里会知道米是从稻谷里出来的?还以为米和面一样,都是小麦的孩儿呢。
  石二宝哈哈大笑。
  李忠民没有笑:我是真心感谢那几年的知青经历,学会了所有农活,锄地、割稻、耕地、骟谷、开苗、收拾棉花,我样样都行。我还当了两年多的生产队会计。当了会计才知道,老百姓都对会计高看一眼,一是有文化识文断字,二是各项分配都与他一个人息息相关,生怕处理不好关系,被我戳哄,你说,我怎么会干那种事呢?那两年里,我白天下地劳动.中午晚上和风雨天整理账目,每项支出和收入都弄得清清楚楚。在管理好生产队财物工作的同时,我还想出了一些提高劳动效率的办法,比如说秋后分粮食,以往的规矩是装大袋子,然后两人用棍子抬秤称,既占人又费劲,反复几次才能称准数。我想了想,建议用一只桶装满粮食,称出标准,然后用桶装,剩下的零头用小秤找齐就行了,一两个人轻轻松松就能把粮食分好。后来各生产队都陆续推广了这个方法。大伙儿都说我脑子好使,村里人没有不待见我的。
  石二宝点点头:“你脑子是灵光。”
  李忠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光说我的好了。其实我也干过缺德事。那是头一年夏天,还没有盖起房子的时候,队长让我们上山种玉米,说得把带去的种子种完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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