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闲话阮大铖
作者:陈椿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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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阮大铖通过阉党搞到了一份打压他人的谕旨,但此事反常,惹得“朝论沸然,皆知大铖自为地也”,大家都知道是他从中搞了鬼。而东林党人的吏部尚书和左都御史偏不买账,偏不肯推举阮大铖升迁,却推举了魏大中。且有消息说:左光斗很生气,扬言要揭发阮大铖的阴谋劣迹。于是,阮大铖便策动付魁抢先上疏参劾左光斗和魏大中,等到这份参劾的奏章递上去了,他自己却请假回乡以避嫌疑。但阮大铖又并不是真的回乡,而是到了冯铨的家乡涿州,在那里等候魏忠贤,因为他有内线告知,魏忠贤即将奉旨去涿州进香。阮大铖把这一套阴谋诡计搞得如此诈中有诈、曲折复杂,可见他确有“弯弯绕”之才。
事情到了这一步,阮大铖就只能和东林党人对着干了。其实这么些年来他虽然和东林党人声气相通,但无论是旨趣还是性格,与那些东林师友们实在格格不入。高攀龙是个儒雅方正的道学夫子,魏大中和左光斗都是嫉恶如仇的血性男儿、拼命三郎,他们又都是真诚信奉儒家经典的理想主义者,只知忠君爱国,不顾身家性命,并不在意个人的仕途进退,而且他们的“忠君”是诤谏而不是迎逢,其“爱国”则是关心生民疾苦、不顾情面地弹劾贪污渎职的同僚。他们以气节操守自勉,也以此要求朋友,即所谓结道义之交。可以说他们身上都有一股刚严方正的书呆子气。阮大铖和他们混在一道,肯定是气味不相投、浑身不自在。魏大中的狱中遗书便证实了这一点:“阮故勿善予,自恨滋甚。”而阮大铖老是担心左光斗要揭露参劾自己。
阮大铖是决心要和从前的师友绝交了,但他不吵不闹,做到了“君子绝交无恶声”,同时却狠狠地往他们背后捅上一刀。天启四年春天,阮大铖在涿州和魏忠贤“燃秸相拜,作竞夜谈”,可见谈得多么投机。值得注意的是“燃秸”二字。在厅堂和密室之中是不必也不能燃烧麦秸堆的,只有在旷野或荒僻无人的建筑物里,在北方寒冷的春夜中,才需要“燃秸”取暖兼照明。可见他俩这次长谈是一次避人耳目的秘密会晤。阮大铖是否就在那次密晤中拜认魏忠贤为干爹,他俩在“竞夜谈”中究竟谈了些什么,旁人都不得而知,但从魏忠贤随后采取的行动中,不难测出一二。
涿州会晤以前,魏忠贤并不掌握东林党的内情,所以阉党打击东林,往往东一榔头西一棍子,攻不着要害也没有章法。但是涿州会晤以后,魏忠贤回到北京便逮捕了东林党的关键人物汪文言。汪的被捕使东林党人大为激愤,杨涟便上疏参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左光斗、魏大中等人纷纷响应,在没有把握的情势下他们纷纷投入了和阉党的决战之中。然而,皇帝却在魏忠贤的掌握之中,所以参加此次参劾的人都遭到贬逐,然后“东林奸党”便一批又一批、接二连三地遭到同样的命运。而这仅仅是大屠杀的序幕。接着,魏忠贤便清洗内阁,将其全部换上了阉党分子,然后再对汪文言用酷刑,逼他诬陷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人贪赃。汪文言宁死不诬他人,阉党便自编一份“供词”把汪文言打昏过去并捺上他的手印,再把他折磨致死灭口。这样,依据这份“供词”,阉党派出大批缇骑奔赴全国,逮捕那些已遭贬逐的东林党人,将他们残酷地逐一折磨致死。可以说,阉党这一系列动作在目标、方法和步骤上,都打得稳、准、狠,并且颇有章法了。当然,没有证据表明这一切都是阮大铖出的点子搞的鬼,但也没有理由说这一切与阮大铖无关。
幕后策动、不落痕迹、叫人们感觉到却抓不着证据,这一套功夫正是天启年间阮大铖的行为特征。阮大铖这样做是为了预防东林党人秋后算账,因为他有足够的聪明看出这个乌七八糟的阉党全凭利害关系结合,一旦形势有变或者利益分歧,早晚必垮无疑。所以阮大铖在阉党中从不显山露水,从不做出头椽子,行事低调,八面玲珑。果然三年以后,崇祯皇帝镇压魏忠贤逮捕处决那些阉党红人时,阮大铖竟毫发未损地躲过了第一波的打击。
不过,魏忠贤垮台后阮大铖确曾奏上一本《合计七年通内神奸疏》。当时的情况是,崇祯一出手就镇压了魏忠贤和客氏、崔呈秀等首恶分子,即对阉党采取了“斩首行动”。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朝廷内外掌权的多半仍是阉党分子。而此时为死难东林党人鸣冤,要求平反昭雪并追究凶手的呼声越来越高,一些曾被贬逐的东林党人也开始奉诏起复掌权,新一轮的党争局面正在展开。阉党分子力图挽回残局,反对追究凶手,反对起复东林党,便纷纷上疏,企图影响新皇帝。但他们只是针对具体的人事问题,独有阮大铖这份奏章回顾了从泰昌元年到天启七年间的党争过程,而且紧紧抓住了崇祯十分憎恶的朝臣与太监私相勾结之事大做文章。当然,此文也骂了几句魏忠贤,但主旨却是说:魏忠贤这一套罪恶行径都是向东林党学来的,东林和阉党一样坏。其中他特别指名攻击了汪文言、杨涟、左光斗等直接和自己有利害关系的人物。因为如果这些人平反昭雪并追究凶手,那他阮胡子可就麻烦大了。
这份奏章足以表明阮大铖的心机之深和手法之妙,但同时也暴露了当时他已感觉到危险正在逼近,想以攻为守争取主动权。皇权专制政体中的党争,其实就是争皇帝,谁控制了皇帝谁就百战百胜,谁能说服皇帝谁就会大获全胜。阮大铖精心炮制的这篇投合皇帝胃口的奏章,如果说服了崇祯,那他不仅再无危险,说不定还能升官掌大权。然而明代虽是皇权专制,对官绅阶层而言却能政务公开,即朝臣们所有的奏章和皇帝的批示、谕旨,都应公布传抄。于是,阮大铖这份奏章一经公布,立即有人批驳弹劾,说他“比拟不伦,党邪害正”。崇祯便很快降旨:“阮大铖前后反复,阴阳闪烁,着冠带闲住去!”——这道圣旨简直就是一声叱骂:“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滚一边去!”
接着,皇帝又公布了《钦定逆案》名单,列名的阉党分子二百余人均被论罪。阮大铖因为一向行事低调、隐蔽,罪行没有充分暴露,仅按对魏忠贤“颂美赞导”罪,列入“结交近侍又次等”,即第五等论罪,获“坐徒三年纳赎为民”处分,但“冠带”却革去了。应该说,这份《钦定逆案》定得很马虎,漏网者甚多,对列入名单者的罪行也查得很不彻底,处理上更是罚不当罪,过于宽大。因此名单公布以后,东林和阉党双方都不满意。黄宗羲在明亡后写的《汰存录纪辩》中说:“愚按定逆案者,诸公不学无术之过也,既不足以制小人,徒使小人百计翻之……终毅宗(崇祯)之世,其名虽不翻,其实未尝不翻也!”〔3〕在这些“百计翻之”的“小人”当中,有两个人蹦跶得最起劲,响动也最大:北方涿州的冯铨和南方的阮大铖。
三
明代官员被削籍为民以后,多有重新起用掌权的例子,而且他们在现职官僚之中也多有“老关系”。所以官员们虽遭革职回乡,依旧名列缙绅,可以交通官府。阮大铖“自逆案既定后,愈肆凶恶,增设爪牙,而又每骄语人曰:‘吾将翻案矣!吾将起用矣!’所至有司信以为实,凡大铖所关说情分,无不立应,弥月之内,多则巨万,少亦数千,以致地方激变,有‘杀了阮大铖,安庆始得安’之谣”〔4〕。复社与阮大铖有仇,他们的声讨或有夸大张扬之处,但绝非凭空捏造。阮大铖获罪回家,为了“增设爪牙”,便策动纠集一批当地的青年学子组织了“中江社”,声称入社的人都可以得到自己的推荐,结交那些在位的官宦老朋友,便于考中秀才和举人。中江社果然纠集了一批青年。但复社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是安庆府桐城县人,他便向中江社成员们做策反工作,揭发阮大铖的劣迹,要求他们和阮划清界线。于是就有几个中江社成员中途退出,使阮大铖恨之入骨。同时,阮大铖还勾结官府包揽诉讼,敲诈富户、欺压贫民,从中捞钱,“多则巨万少亦数千”,以致引发骚乱。当地百姓聚众闹事要求杀他,他仓皇逃往南京。这是他第一次遭到驱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