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闲话阮大铖
作者:陈椿年
字体: 【大 中 小】
阮大铖这一出新编自演的表忠献媚戏文,编得太过离谱了,弘光只需稍微核对一下,谎言不难立即拆穿。偏偏当时的弘光已躲在深宫里忙着征选美女宴饮观剧,有事首先问太监田成,而田成则已经和阮大铖结伙,所以阮大铖只要摸准了皇帝的胃口再投其所好,弥天大谎他都敢撒。果然此后不久,阮大铖就不经内阁票拟,却由皇帝直接降旨任命他做了兵部侍郎,几个月后再升任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既握兵符又管弹劾。再加上阮大铖和东厂太监们早已勾结,现在轮着他手握生杀予夺之权了。
马、阮专政后的南朝政局,撇开花花草草的表面文章不说,他们真抓实干的只忙两件事:第一是明码标价卖官。这可是经皇帝批准的。例如,文华殿中书一千五百两,内阁中书两千两,待诏三千两,如此等等。当时流传的“新民谣”唱道:“都督满街走,职方贱如狗……扫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需要说明的是:公开买到的官只有虚衔,那银子是归国库的;若想得到实缺,这就要走马、阮一伙的门路,私下孝敬了。考虑到阮大铖在“落魄”闲居时期都能靠敲诈勒索敛财数十万两,如今在这场“卖官运动”中究竟捞了多少万银子,也就可想而知了。他们那个时代一般人想做官是为了光宗耀祖,敛财是为了泽被子孙,但有野史记载:阮大铖自己的内室贴有一付门联,上书:“无子一身轻,有官万事足。”第二便是在阮大铖策动下大肆捕人、杀人。阮大铖混迹东林时曾有一位姓雷的官员朋友,时隔多年阮大铖携酒前去联络感情,那姓雷的竟跳墙逃走。阮大铖进门一看,但见书桌上摊放着一册《钦定逆案》,气得他咬牙切齿发誓报复,便找个借口把姓雷的抓起来弄死了。尔后,阮大铖又认定《留都防乱公揭》是一个姓周的官员幕后策动的,这时也找个借口把姓周的抓起来弄死了,再派出缇骑赶赴外地抓捕陈定生和侯方域。幸好冒辟疆躲到扬州后获得了史可法的庇护,而方以智早已逃往岭南去了,这两人才未遭毒手。为此,阮大铖更编了两份黑名单,一份叫《蝗蝻录》,一份叫《蝇蚋录》,前者把东林党人比作蝗虫,把复社成员比作蝗虫的幼虫蝻;后者把附和东林、复社的缙绅士子比作成群起哄的苍蝇蚊子。这样一一开列名单登录,准备统统抓捕一网打尽,迫使东林、复社中的许多人都四下逃亡。只因清兵下江南的动作太快,阮大铖一伙才没有来得及办完此事便作鸟兽散了。
再说阮大铖这个以“知兵”而复出掌权的兵部尚书,在军事方面的唯一建树便是唱高调说空话,此外没有任何业绩可言。弘光在起用他的谕旨中说:“阮大铖前时陛见,奏对明爽,才略可用。”说的就是阮大铖在皇帝面前把他的军事谋略讲得头头是道,十分动听。他当上兵部侍郎以后,又连上两疏,名曰:《联络控扼进取接应四着疏》,《长江两合三要十四隙疏》,滔滔雄辩,显示他是个胸有成竹、见微知著的军事天才,并且慷慨激昂地表示:“臣白发渐生,丹心未老”,要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个字“矢之天日”。于是阮大铖不久便官升兵部尚书。可是从此以后,他就忙着纳贿荐引、抓人杀人了,“本职工作”荒废过分,以致皇帝不得不降旨批评:“谕阮大铖:江上奸人出没,乱兵纵横,以致商旅梗塞,不可不严备。”
那时的局势相当荒谬:清军往西追打李自成,李自成往南追打左良玉,左良玉往东进攻南明小朝廷。因此,马、阮连忙抽调江北的部队抵挡。却不料清军大举南下,扬州顷刻城破,随即顺利渡江直扑金陵。而这个皇都“竟无一人登埤守城”,皇帝和马、阮均分头逃之夭夭,钱谦益等人则开门迎降。老百姓愤怒之余,只得放火焚毁马士英和阮大铖的府邸出气了。
五
南明覆亡,失去了权位的阮大铖成了丧家之犬:浙东的鲁王不要他,拒绝他的朝拜;福建的隆武更要抓他问罪。阮大铖只得在浙西一带流窜,最后“投朱大典于金华,大典留与共治军”。而朱大典和阮大铖是同年进士,又都在弘光小朝廷中担任兵部尚书,两人同样贪赃枉法,是气味相投的好朋友。所不同的是朱大典此人早已拥有一支私人军队。因为南都失守前,他就逃回家乡金华,在当地招募义兵,扩充实力,占山为王,同时接受南明鲁王的任命,担任“东阁大学士,督师浙江”。他对阮大铖倒是颇讲义气的,曾要阮帮他“共治军”,并且邀阮和他一道巡城。到了西门,他又向阮指点说:这一带城墙是新修的,土还没有干透,一旦有事,这里需要严加防守才好——把城防的薄弱环节也告诉了这位好朋友。但是金华的士绅和义兵不答应,他们张贴檄文,声讨阮大铖的丑行与罪状,宣布他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要驱逐他出境。朱大典只得送阮大铖去另外一支防守钱塘江的部队。这是他第三次遭到驱逐。
混入江防部队的阮大铖,据《爝火录》记载,通过关系“潜通降表于清,且以江东虚实启闻,在江上为此间谍者几一年,而越人不知也。后大清录用降官,阮大铖有‘投诚独早’之语”〔8〕。果然这支江防部队不久就被打垮,清兵顺利地渡钱塘江而南,进逼曹娥江。阮大铖这时用不着隐蔽了,遂带一批人“至江干迎降”,完成了他的又一次叛卖。带兵的清军贝勒“召大铖至,于衣领中出纸一条,有字数行”。原来是他的好朋友、被他谎称已“合家殉难”的冯铨,这时已降清做官,向南征的清军贝勒“特荐”了阮大铖,那纸条便是他写给阮大铖的密信。这样,阮大铖便在这支南征清军中“以军前内院从政”,也就是帮忙做地方工作。阮大铖很积极,“自请于贝勒,愿为前驱破金华以报国恩”。意思是他不仅会做地方工作,还要参战立军功,在新主子面前显一显自己的“知兵”之才。但阮大铖并不想利用朋友交情去劝说朱大典投降,因为如果献城的是朱大典,阮大铖就两手空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献给新主子做见面礼了,所以他说的是要“破”城,仗的是自己知道金华城防的薄弱环节所在。果然清军围攻金华时,集中所有的炮火轰击西门,“城遂塌,乃陷,焚戮甚惨,以报檄讨之恨”。就是说,要以大烧大杀来报复金华人张贴檄文声讨和驱逐他之仇。而朱大典则在城破时引爆弹药库自尽,可能至死也没有想到,自己是死在好朋友阮大铖手里的。
阮大铖对老朋友是如此手腕,而对新主子呢,则是另一副嘴脸。《爝火录》卷十六中有两段文字写得很生动:“是时,大清兵所过,野无青草,诸内院及从政官无从得食。”这就是说,大部队一路烧杀抢掠,把地皮都刮光了,他们这些做地方工作的人跟随在后,连饭都吃不上了。但“阮大铖所至,必罗列肥鲜,邀诸公大畅其口腹。争讶曰:‘此从何处得来?’阮应之曰:‘小小运筹耳!我之用兵,不可测度,不止此矣!’其中有黑内院者,满人,喜文墨,大铖教以声韵对偶,令作诗,才得押韵协律,即拊掌击节,赞赏其佳。黑大悦,情好日笃。诸公因闻其有《春灯谜》、《燕子笺》诸剧,问能自度曲否?即起执板顿足而唱,以侑诸公酒。诸公北人,不省吴音,乃改唱弋阳腔,(诸公)始点头称善,皆叹曰:‘阮公真才子也!”〔9〕由此可看出,这位才子是多么善于放下身段无微不至地巴结讨好对方并同时表现自己的!
而当这支清兵攻占衢州时,阮大铖忽然面部浮肿,带兵的贝勒劝他留下养病,等到部队攻占福建后再派人来接他。“大铖惊曰:‘我何病?我年虽六十,能骑生马,挽强弓,铁铮铮汉子也!我仇人多,此必东林、复社诸奸徒潜在此间,我愿诸公勿听!’已而又曰:‘福建巡抚已在我掌握中,诸公为此言得毋有异意耶?’”原来这些日子里他已为自己谋得了充任福建的巡抚。为了不让别人插手抢夺,所以他不肯留下养病,定要带病随军南征。当时他们这支部队要翻越仙霞岭,别人都骑在马上缓行登山,而“大铖独下马,徒步而前,左牵马,右指骑(者)曰:‘我精力百倍于后生!’盖示壮以信其无病也。言讫,鼓勇先登”〔10〕。他十分卖力,十分逞强好胜,不料卖力过度,一口气缓不过来,大约犯了今人所谓心肌梗塞或者脑溢血症,仆在一块岩石上,死了。这是三百六十年前,1646年7月里的事。
注释:
〔1〕《阮大铖戏曲四种》,黄山书社1993年版,第313页。
〔2〕《陶庵梦忆》卷八,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74页。
〔3〕〔6〕《东林本末》,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17、295页。
〔4〕〔5〕转引自谢国桢著《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上海书店2004年版,第123、125页。
〔7〕《爝火录》卷四,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18页。
〔8〕《爝火录》卷十三,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87页。
〔9〕〔10〕《爝火录》卷十六,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73、6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