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闲话阮大铖

作者:陈椿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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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在明代是“留都”,也称南都,是那个时代东南半壁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影响足以辐射全国。阮大铖逃到南京,据《留都防乱公揭》指斥:“其恶愈甚,其焰愈张,歌儿舞女充溢后庭,广厦高轩照耀街衢,日与南北在案诸逆交通不绝,恐吓多端。”他不仅毫无落魄狼狈之态,倒有一付神气活现的架势,一改前几年当官在位时行事低调鬼鬼祟祟的作风。不难看出,他这是在向人们示威:我阮胡子倒不了!你朝廷革了我的官,你安庆人骂我、赶我,我全不在乎!我照样活得滋润光鲜!我照样能呼风唤雨!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骨子里就是这么一付不买账、不在乎的才子加流氓的架势。
  阮大铖在南京库司坊的住宅,当年倒是气派非凡。此外他在城郊祖堂山还有一座别墅。其家中蓄养着一个完整的戏班子,吹拉弹唱、生旦净丑,色色俱全。再加奔走服役的僮仆婢妾、苍头管家,足见他家业之大之阔绰。他那家庭戏班子有个特点,那就是,不演别的戏曲,只演阮大铖的作品。阮大铖精心调教这些“戏子”,“其串、架、斗、笋、插科打诨、意色眼目,主人细细与之讲明。(使他们)知其义味,知其指归,故咬嚼吞吐,寻味不尽”张岱语。可见阮大铖既是编剧,又当导演,花费了不少心血。当然,这不只是他闲得无聊自娱自乐自我欣赏,而是另有目的的。
  当年的南京是明太祖的陵寝所在,使得洪武朝的宫阙犹存,留守的太监成千上万,并和北京一样配备了带兵的守备太监。离南京不远的“中都”凤阳,那里又有朱元璋父母的陵墓,也有大批太监看管,同样配备了守备太监。总之,在当年的南京一带,太监是一支不容忽视的政治势力。而阮大铖原本就是阉党,和太监这股政治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的好朋友、另一个阉党分子冯铨则和北京皇室里的太监们早有往来,始终未断联系。阮大铖曾对人夸耀说:“涿州(冯铨)能通内也。在中在外,吾两人无不朝发夕闻。”所以阮大铖在南京,始终着意巴结讨好当地的大太监,而常请他们宴饮观赏自编自演的戏曲,甚至在戏曲中借角色之口拍他们的马屁。《阮大铖戏曲四种》中《牟尼合》一剧的附跋曾记述道:“初填此曲,(其情节)实以程咬金、秦叔宝二人庆尉迟敬德生辰。嗣以延诸阉玩赏,又改为牛、邢、裴三宦,数示歌颂功德之意。当时即刊有两种曲本,故此本初为白皮纸精印,所以媚宦官者至矣!其程、秦本,则以之宴清流及诸士人,显有不同。”——好家伙!为了取悦宦官,竟把剧中角色改为太监,而且另印精美的曲本加以奉献。真是不惜工本,务求讨得欢心。
  阮大铖以编演戏曲为手段,想通过结交宦官拓宽自己的政治活动空间。应该说他在这方面的功夫没有白费。据陈定生《过江七事》记述: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祯自缢身亡以后,南都诸臣商量拥立哪一个亲王做皇帝时,正是凤阳守备太监卢九得勾结刘良佐、黄得功等军阀,抢先一步决计拥立福王,再请马士英出面宣布,而南京守备太监韩某,则遥相呼应逼南都诸臣就范。他们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当时许多人都感觉到其幕后军师就是阮大铖。阮大铖后来也向弘光皇帝表功,说自己曾在祖堂山中致书马士英,商量布置“拥戴”事宜。
  然而以南都为中心的江南地区,又是东林、复社的大本营、策源地。阮大铖起初曾想与他们公开唱唱对台戏,便拉拢一些名士成立了一个“群社”。可是应者寥寥,对台戏唱不起来,这个“群社”也就无疾而终。于是,阮大铖便改变策略,对这些东林、复社名流巴结讨好,而他那些剧本和那个家庭戏班子,则同样充当了联络感情、扩大影响的工具。有名的“复社四公子”,他们的父辈都是著名的东林党人,又是大官僚,而这些公子少年气盛,在南京“饰车马,通宾客……游必置酒召歌舞”。当时南京的戏班子又多又好,天下闻名,而以阮家班子数第一。所以,四公子中的三位陈定生、冒辟疆、侯方域在鸡鸣寺下置酒宴饮时,曾召阮家班子来看看究竟演得怎么样。这里一个“召”字,分明显示这些贵公子的倨傲,但阮大铖的反应却是:“大喜曰:‘此诸君子欲善我也!’”满口承应,十分重视,不仅派老管家率领戏班子前去应召,而且派人悄悄跟着去探听三位公子看戏听曲后的反应。结果大触霉头,这三位公子虽然称赞他的词曲写得不错,但加给他的辱骂也很厉害:你这个太监的干儿子,别以为你的词曲写得不错就能赎洗你的罪孽!——气得阮大铖“捶床大恨”。后来阮大铖又曾花钱派人单独对侯方域做工作,同样碰了一鼻子灰,从此和复社结下了深仇。
  阮大铖在南京住了十几年,对外宣称是“蛰居”,其实一天也没有安分过日子。这期间他结交了太监李永芳、勋戚刘孔昭、革职巡抚马士英等一批官僚特权人士。复社志士陈子龙曾说阮大铖结交的这些人是“狎邪之交”,即吃喝玩乐的酒肉朋友。但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事情的另一方面是阮大铖与他们在政治上互相荐引、共同谋划,一致对付东林复社。这在崇祯上吊后的南都政局演变中,便充分暴露出来:这几个人合伙排斥东林党、控制朝政,形成了以马士英为头面人物、以刘孔昭为打手、以李永芳等太监为内线,而以阮大铖为军师的政治核心。这个核心正是阮大铖多年来苦心经营的结果。
  也是在这十年的“蛰居”期间,阮大铖不仅和北方的冯铨“朝发夕闻”地声气相通,而且和致仕回老家的首辅周延儒也多有联络。崇祯十二年,受到《南都防乱公揭》声讨和驱逐的阮大铖“窜身荆溪相君(宜兴周延儒)幕中,酒阑歌遏,襟解缨绝,辄絮语贞慧((陈定生)何人?何状必欲杀某?何怨?语絮且泣”〔5〕。由于陈贞慧(定生)也是宜兴人,又是《留都防乱公揭》的主谋人物,所以阮大铖特地溜到宜兴去找周延儒哭诉。崇祯十四年,周延儒和复社首领张溥终于达成政治交易,即复社同意抬举周延儒出山,周延儒则答应出山后一改从前亲阉党的政治态度变为亲东林、复社。阮大铖得到消息后,立即和马士英一道掏出数万两银子,资助周延儒做活动经费。当周延儒奉诏复出途经扬州时,隐居在南京城郊祖堂山中的阮大铖更专程赶去,在扬州和周秘密会晤,要求周延儒帮助他,以能获得重新起用。而周延儒因有和复社协议的缘故,也考虑到崇祯对逆案中人的态度决绝,便明确告诉阮:这恐怕办不到。阮大铖又立即拿出第二套方案:如果我不能起用,那就请你设法起用马士英吧。因为此时马阮已成死党。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阮大铖的权谋机变之才:正门走不通就走侧门。果然,崇祯十五年,朝廷起用马士英为凤阳总督,统率刘良佐等多支部队,成了东南半壁的实权人物,为后来的拥立福王、专权乱政奠定了基础。而这盘棋中的关键一子,正是阮大铖。如果说,从学识、人品、道义感召力等来说,阮大铖根本不能和东林诸君子相提并论的话,那么在政治谋略、政治手腕这些方面,当时著名的东林党人中却没有一个是阮大铖的对手。这当然不是说阮大铖比他们都聪明高明,而是因为东林党人信奉的儒家理念重“道”轻“术”,做人处世诚笃,讲究光明正大。所以从万历末年到弘光败亡,数十年间换了五个皇帝,在党争中东林党人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阮大铖广厦高轩,轻裘肥马,整天宴饮玩乐交游广阔,又造别墅又养戏班子,一出手就是数万两银子搞政治投机……他哪来这么多钱?答案是现成的:在当时玩政治不仅需要花钱,更能来钱。崇祯八年,农民军进逼庐江,知县吴光龙在土豪劣绅家中“纵饮”,毫无准备,结果城破,“杀生灵数十万”,皇帝降旨要查办吴光龙。阮大铖利用自己和当时的淮扬巡抚朱大典是同年这一关系,收了吴光龙六千两银子,写信给朱大典为他求情,结果吴光龙仅获“杖责”,打了一顿屁股就大事化小了结了。另外还有一位建德县的知县何某,此人为官清廉,“乡绅士民戴之如父母”。但明朝官制是三年一次“外计”,对外省官员进行考核,分别优劣以定赏罚。这种制度本身并不坏,问题在于有权势者往往乘机敲竹杠。阮大铖虽被革职,也不放过这一机会,他派一位监生去向何知县索要两千两银子,给就保举,不给就参劾。何知县既是清官,当然拿不出两千银子,阮大铖便“暗嘱当事列参”,致使何知县被革职。就这样,阮大铖利用自己和在职官僚的各种关系,见缝就下蛆,敲诈勒索行贿纳贿,获得“赃私数十万,通国共能道之”,有的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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