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1期
关于相对主义的对话
作者:陈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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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当时也是这样进行理论思考的——一切社会现象归根到底都可以用经济利益和经济发展来解释,历史正在向一个终极的目标发展……
韩:那时候都有信仰,有理想,我觉得这也挺好的,总比一上来就什么都不相信要好。当然,是好多事情想不通,但只要你还有信仰,你就可以慢慢想着。
刘:我们试图用老框架来解释世界,但你越解释发现疑点越多,有一天你忽然意识到有些事情是断然解释不通的,信仰就会动摇,甚至崩溃,人们会一下子觉得“一切皆空”。
陈:那时候流行的一首诗句叫作“我不相信”。
韩:还有一句诗叫:一切都是谎言,我们当时也都读过,那时我们都挺爱读诗的。现在想想,这样的说法不能太认真,一切皆空,实实在在的东西又从哪里来?
刘:诗人可没把“一切都是谎言”当作一个逻辑命题提出来。这些诗的意思明明白白。你失恋了,说一声“一切皆空”,我非要和你争论物质不灭定律。我们说话听声锣鼓听音,不该把什么话一上来就听成逻辑命题。
陈:也不是不可以把它们作为命题来分析。一切皆空,那么,有从何处来?无中能不能生有?从无生有的机制是什么?也许“有”只是幻象,这下你就麻烦了,你得编出一整套的理论来解释实实在在的东西怎么会其实只是幻象。这种希腊式的分析里含着一种可贵的科学精神。
韩:我看“一切皆空”这样的话是表达一种感受。
刘:也表达了一种理解,只不过不是逻辑分析得出的那种理解罢了。
韩:反正,一切皆空,一切都是谎言,我们学科学的,听起来还是太诗人味儿了。我要是反对绝对主义,就不会说一切都是相对的,我会说有些东西是相对的,有些是绝对的。
陈:你这个说法倒是挺和气的,但也有个难处:要是相对的东西自管自相对,绝对者还怎么绝对?必须一切别的东西都归属于你,你才绝对。
刘:absolutism这个词从字面上说,就是绝对主义,但它更常用的意思是专制主义。
陈:莫里斯就是从反对专制的角度来看待相对主义的,他给这种相对主义加了个名号,叫“客观相对主义”。
刘:专制主义当然不是说咱自由咱的,他专制他的。咱都听他一个人发号施令,他才专制得起来。所以,和“一切皆相对”对应的,不是“一切都是绝对的”,而是“绝对是一”——是上帝,皇权,是一切标准的标准。
陈:只要还有一样东西留在外面,它就和这样东西相对存在了,所以,有了一个绝对者,它就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统摄起来。
韩:听起来就像个黑洞。
陈:对,一个唯一的大黑洞。
韩:宇宙最后成了一个无所不包的大黑洞,这图景可够让人压抑的。
刘:大家就起来反抗绝对主义啦。
韩:所以,要是从相对主义者的立场来考虑,最好是一开始就不容忍任何绝对者,一开始就要坚持一切都是相对的。
刘:之所以落入这个结论,是因为相对主义其实是从绝对主义那里汲取自己的逻辑的,两者都采用还原论的逻辑,天下万事都应该归于同一的原理。我们沿着任何道理往后追,都会碰上终极者,只不过绝对主义认为,终极者是一,是我们大家都接受的终极标准;相对主义也承认我们追来追去总会碰到再也追问不下去的东西,只不过这不是我们大家都接受的共同标准,而恰恰是各执己见没道理可讲的东西。
陈:所以任何一种道理都和别的道理一样好,或说得更确切些,都和别的道理一样糟,因为一切道理说到底都是没道理。
韩:相对主义成了绝对主义的简单反面。要是你呢,你干脆不承认终极者?
刘:可以这么说。
韩:可是你必须选取一个立场。你否认绝对的真理,实际上等于主张一切真理都是相对的。
刘:我就是在怀疑你这个最理所当然的等式。没有什么道理是绝对的,这话真能翻译成“一切道理都是相对的”吗?有些时候,说一件事不是绝对的,这是一个意思,说一件事是相对的,则是另一个意思。
陈:奥斯汀曾经指出哲学已经饱受反义词之苦,一进入概括思考,我们就倾向于把所有行为举止都分成有意的或无意的。你进了屋子,坐到椅子上,你是有意坐上去还是无意坐上去的?我们无所谓有意还是无意坐下去,我们就坐下去了。
刘:对,有些事情无所谓绝对相对。你来我家走错了路,你是绝对走错了还是相对走错了?只在某些场合我们才说绝对相对,在大多数场合无所谓绝对相对。
陈:我绝对保证他会来,这话的反面不是我相对保证他会来,而是我不敢绝对保证他会来。
刘:在一些形式化的体系里,你可以说,一个实数不是有理数就是无理数,可是在自然状态里并非如此,自然状态浑然纠缠,不是随便怎么把概念化的东西套在上头都可以的。
陈:你还记得那阵子,你要是不站在革命人民一边,你就是反动派?
刘:政治概念化,成千上万人吃尽了苦头。
韩:照你们这样说起来,相对主义与其说是个逻辑上的悖论,不如说更是精神上的悖论,它一方面要反驳绝对主义,一方面却自己陷在绝对主义的逻辑里面。
陈:“逻辑的力量”可能把人逼到很荒唐的结论上去。前两天一次讨论会,有个人讲中西小说比较,讲得挺不错的,可最后得个结论说,没有什么标准可以评判艺术作品的优劣,我问他那《红楼梦》和《红楼圆梦》有没有优劣之别,逻辑明摆在那里,他只好答:没有。不过,我相信他是硬着头皮说。
韩:逻辑倒是一贯了,结论却很荒唐,这样的一贯性要它干啥呢?
陈:人在某种程度上都必然要坚持逻辑一贯性,否则就没有理论,没有观念了。
韩:为啥非要理论呢?如果这个理论推出来的结论让我不舒服,我就不会信服这个理论。
陈:亏你还是个科学家呢,你怎么能相信日心说?和我们的直觉差得那么远。
韩:前提正确,推论无误,结论自然成立。
陈:是啊,前提正确,推论无误,结论哪怕让你不舒服,你也得被迫接受。
刘:你指出我做错了一件事,指出我行为恶劣,我听了一定不舒服,直觉上肯定不愿接受,但你可以证明你的看法,我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对,把这个结论接受下来。
陈:你要是提倡自由竞争,你逻辑上就得同意放弃自己的某些特权,虽然这个结论可能正好不是你想要的。理论不只把现实反映反映就算了,它是有后果的。
韩:可有时候结论那么荒唐,那你就应该回过头来检查你的前提,或推理过程。
刘:你说,出错的无非两条,前提,推理。但比这一切都常见的毛病出在应用范围:这个道理在这里是否讲得通?天上地下没什么向我们保证,所有正当的东西归根到底都融会贯通和谐一致。只要一个道理总有它终结之处,那么,在哪里我们应当把这个道理贯彻下去,到哪里就应该停止,这就成了一个无法事先决定的事情。
韩:科学对原理的应用范围事先就做了明确规定。
陈:不如倒过来说,能事先明确规定应用范围的,就可以用科学方式进行论证。
韩:好吧,在科学里我的确尊重逻辑,不过在生活中我仍然更相信直觉,理论和我的直觉发生冲突,我跟着感觉走。《红楼梦》和《红楼圆梦》怎么可能没有优劣之分别?我驳不倒你,只不过我没你会说就是了,可我还是没法接受你的结论。关键不在于你怎么说,而在于你实际上是怎么想的。你怎么可能真的认为什么活法儿都一样呢?就拿东东自己来说,他自己也常说,谁谁谁还活着有啥劲,谁谁谁没法让人看得上眼,诸如此类。其实我批评他,他心里也虚,什么各有各的活法,他就是在跟你胡搅蛮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