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1期
关于相对主义的对话
作者:陈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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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所谓道德上的相对主义,多半都是给自己找借口。
韩:各有各的道理,还有没有高尚卑劣之别,文明与野蛮之分?
陈:现在的文化相对主义不就是不承认这些差别吗?扎伊尔的蒙博托动不动就把政敌抓起来,有时干脆就杀掉了,别的国家让他注意人权,他说,嘿,咱们非洲的文化和你们西方文化不一样,你有你的人权观,我有我的人权观。这就把文化相对主义的大旗祭起来了。
韩:我看这种相对主义是对外的,对内就成了绝对。我就不明白,那是你的文化,你的文化为啥就不能改改?裹小脚也是我们的文化。
陈:丈夫死了老婆殉葬也是一种文化。
韩:如果说绝对主义是优越者的绝对主义,相对主义就像是弱势者的绝对主义。
陈:说得好。咱们这儿的文化相对主义就是用来对付强势文化的,这些年老吵吵文化无优劣之分,心里想的只是西方文化不比咱们中国文化优越,谁都没往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土著文化那儿比较。
刘:表面文章都是相对主义,精神实质的确可能很不一样,有的是用来欺人的,但也有对西方文化霸权的真诚怀疑和反叛。文化相对主义最早是博厄斯他们提出来的,一开始就是西方科学家对西方中心主义的反省。反对绝对主义,本来特别强调反省与宽容,在蒙博托那里却倒过来了。
韩: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定义“悖论”的,不过我听人把相对主义说得那么振振有辞咄咄逼人,还真有点儿它是个悖论的感觉。
刘:的确,一种否定性的精神而成为主义,就变得十分可疑了,它不再是精神表达自己的形式,而是套用一个现成的概念形式,无论什么内容都可以把它套上去,无非为了合理化。如果我们喜欢用悖论的形式来说话,我就要称它作“绝对的相对主义”。
陈:始终保持否定的精神而不落筌蹄,无过于庄子了,人们好引“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其实接下来庄子就问:果且有彼是乎哉?再追一问:果且无彼是乎哉?
刘:可以说是连环消解法。
陈:这种随说随扫的语式在庄子那里通篇皆是。《齐物篇》一上来,说人籁依乎天籁,话未落地,接着就说“言非吹也,言者有言”,说是言者有言吧,接着就问: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
刘:其实《齐物》和《逍遥》两篇,已经构成了一个连环消解,一个说因其所大而大之,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物莫不小,这是齐物;一个说尺鷃和大鹏,小年不及大年,小知不及大知,这是辨大小而不是齐大小了。
陈:《齐物》《逍遥》各张其旨,两篇又交相辉映,郭象却只从一个角度来理解庄子,大鹏和尺鷃,一个绝云气负苍天,一个辗转于篷蒿之间,他居然引出个结论说:各以得性为至。
刘:好像庄子翻来复去是要说明一套现成观念。
陈:其实庄子是通透之人,最明白一旦入了纯概念的圈套,就要在反义的概念圈子里打转,有大就有小,有是就有非,有有就有无。他要的就是跳出纯概念的对偶,还归于此时此地,此所谓“吾知之濠梁之上也”。引用“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把庄子定案为相对主义,实在是冤枉,庄子接下去明明说“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
韩:刚才起了个名字叫“绝对的相对主义”,那庄子的相对主义就该叫“相对的相对主义”了,这种相对主义自我化解了。
陈:把谁叫作相对主义者或任何主义者,都像是把一个戏剧角色叫作好人坏人,我们难免要区分好人坏人,但那只是远看时贴个标签而已,真和你亲熟贴近的人,气血俱在,那些标签就没什么意思了。
刘:揽到相对主义名下的,有的是很严肃的思考,甚至很苦恼,充满了张力,有的恰相反,是逃避严肃生活的借口,把自己的不负责任合理化,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不愿只限于考察逻辑,还希望深入精神实质。
陈:有意义的逻辑考察恰恰是为了让真实的精神内容显现出来,你也许真有一种精神诉求,然而,“一切都是相对的”这样的提法,当真表达了你所感到的东西吗?抑或它恰恰切断了深入的感觉,让自己滑到空洞的概念里舒舒服服兜圈子去了。
刘:单在相对、绝对、自指这些概念上打转,即使证明了相对主义是个悖论,这种证明也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不是词和词之间发生了矛盾,而是观念和真情实感不一致,说法和真情实感脱了节。辩驳也是一样,从逻辑上找出某种主张的自相矛盾之处固然需要相当的聪明,但仍然不能去除这种主张心里的疙瘩。
陈: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
刘:只有摆明了这种主张的来龙去脉,分清楚它是不够恰当的表述,是糊涂,还是借口,才能让我们深心里的困惑涣然冰释。
韩:按说,你不争气,你堕落,只要你不犯法,人家能拿你怎样?人干嘛要合理化呢?蒙博托抓了,杀了,就得了,为什么非要找个借口?
刘:因为人喜欢讲道理,我们有一种要辨明对和错的冲动。
陈:一种本能,辨明是非是我们的本能,比我们其它的本能还要顽固。
刘:像别的本能一样,我们得经常努力克制它。
韩:我看不讲道理的人也不在少数。我是流氓我怕谁?
陈:这话够不讲道理的吧?但它还是顾及了一点道理:因为我是流氓所以我才有资格不讲道理。他就不会说:我是中学老师我怕谁?即使不讲道理,还要给自己设一个不讲道理的道理。
韩:你们哲学家说人是理性的动物,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刘:这话的确是中性的,不完全是对人的褒奖。不单单亚里士多德有讲道理的冲动,连日本鬼子也有。芦沟桥他打进来了,他的飞机大炮比咱们的厉害,他就来侵略咱有什么法子?不,他不愿意闷不则声就打,他要说他丢了两个日本兵,他出动千军万马是来找人的,他抢掠烧杀强奸妇女,他说是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权力和金钱,人之所爱,所以人们争权夺利,但是你好好想想,争夺道理的斗争,其激烈程度绝不在争权夺利之下。中国人抗日有理,堂堂日本天皇,堂堂日本帝国,倒不讲理,那怎么行?于是他编出一大套大东亚共荣圈啊什么的,他是有理的一方,倒是中国人抗日没理。
韩:可为什么杀你烧你不成个道理,大东亚共荣圈才成个道理?
刘:本来,我们各有各的利益、欲望、爱好、处境,这些东西本身不是道理,但从这些东西中却生出我们的道理来。
陈:向无人欲,则亦并无天理可言矣。
刘:什么能把不同的欲望、爱好、处境沟通起来,什么就成道理。你想卖贵一点,我想买便宜一点,各有各的利益。我们可以讲价钱,讲得合适了,买卖成交了。买卖有个买卖的道理,兼顾买卖双方。
韩:你非要卖十倍的价钱,我非要不花钱就拿东西,就不是做买卖的道理。
刘:买卖的道理基于我们各有各的利益,但它不能还原为你的利益或我的利益,而是沟通了我们双方的利益。你我都服从这个道理,并不意味着你我的利益就成了一样的利益。你还是追求你的利益,我还是追求我的利益,但通过买卖的道理,你的利益通过某种方式和我的利益连通了。道理就像道路一样,两所房子在同一条路上,并不意味着这两所房子就成了一个样子,只不过这两所房子可以互相往来了。
韩:人和人可不容易沟通,利益、欲望老是相互冲突,很难协调。
刘:是啊,有些理性主义者太乐观了,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利益与爱好早晚都能找到一个共通的道理,得到协调。
陈:而且有些事情也用不着什么特别的道理,我爱吃萝卜,你爱吃白菜。
刘:什么都得说出个道理,那种时代真是可恶,文革的时候,养花斗蟋蟀也得有个道理,梳短发留长发也得作阶级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