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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1期

关于相对主义的对话

作者:陈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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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其实有些事情有道理,有些没有道理。
  刘:更多时候是有点道理,但不完全有道理。我喜欢用道理这个词,不太喜欢逻辑这个词。人们说到逻辑,会觉得要么合乎逻辑,要么不合逻辑;道理就不是这样,有些事情道理很充分,有些事情完全没道理,有些事情有点道理。从这个角度看,绝对主义和相对主义都属于逻辑主义:分歧要么可以简单明了一劳永逸地解决,要么根本解决不了。然而大多数事情并不像加减乘除,大家都服从同一个道理,也不像萝卜白菜,各有一爱。
  韩:谁也不会否认有些事情很有道理,有些则有点道理。
  刘:但一到观念和理论上,这就被归结为我们自己认识能力有限度,好像道理客观摆在那里,但我们要慢慢认识。其实有些事情客观上就有点道理,但不是充分的道理。
  韩:那你这又等于说,世上有些事情是绝对的,有些事情是相对的?
  刘:有些事情有道理可讲,有些事情没道理可讲,这话的意思已经足够清楚了,干嘛非要把它翻译成一句不那么清楚的话呢?相对绝对这些词,形式化程度很高,很抽象,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要使用这样的词来澄清自己的意思。路堵住了,只好绕道,挺好走的路干嘛去绕上它半天?
  韩:其实我们平常也不大用这些词儿,不知为什么,一正经八百讨论问题,就用起这些词儿来了。
  刘:我看倒不如反过来把绝对相对之争翻译成要不要讲道理之争,我们平常不争相对绝对,争的大半就是要不要讲道理,有没有对错。你要是太爱讲道理,我就说,嘿,给咱们点儿人权,让咱们活咱们自己的活法儿,说到头来,都没道理可讲。我们并不只生活在道理之中。我们只在需要讲道理的时候才讲道理。你每天起床先穿左脚的袜子,我先穿右脚的袜子,有什么道理好讲?
  韩:真没道理好讲也罢了,可明明有对错的地方,叫他那么一说,就没了对错,明明有善恶的地方,叫他一说,善恶就没有区别了,有时候真让人恼火。
  陈:我们要是些神仙,八仙过海,各有各的活法儿还真不错。可其实呢,人反正得生活在一个共同体里面,我们不是靠讲道理合在一起,就得靠暴力欺诈合在一起。我看相对主义给我们带来的,不是相安无事,而是一种变质了败坏了的共同生活。
  刘:我更关注的好像总是另外一面。我们和别人不一致的时候,很容易否定别人,肯定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时候很容易过于讲道理,把原无所谓道理的事情也说出个道理来。毕竟,弱者很难否定强者,道理在优越的人手里。
  韩:你不能把对和错都说成强和弱。
  刘:当然不能,但是谁要是能告诉我哪个是对和错哪个是强和弱,我就立刻拜到他门下为徒。我只知道,咱们人类有一种很基本的倾向,就是把强的和弱的说成是对的和错的,结果,道理老是强者的道理,是他们编出来的,或者由他们解释的。道理讲得太多,最后要把弱者逼得不讲道理了。
  韩:你和东东站到一块儿去了。东东就挖苦我,你是大名人啊,是咱们韩家的骄傲啊。说实话,我也不是不反省自己。我父母当年成天盯着我,反对我和闹学潮的啊梳长发的啊交朋友,现在呢,东东那些朋友,什么前卫画家啊,什么流浪诗人啊,我看着不顺眼。是不是我自己老化了,僵化了?我有时想这些想得很苦恼。究竟有没有绝对的标准来区分对错善恶?只有对不同事物都有效的才叫标准,所以,没有绝对标准不就等于没有标准吗?
  陈:我们不知道绝对高温是几度,但我们知道今天比昨天热。
  刘:我觉得鸿雁说到了一种基本的感觉——异类让我们难受,可是去消灭异类就更危险了。
  韩:没听明白你的意思。
  刘:与陌异的存在遭遇,我们最初的反应难免是用自己的既定标准来评判这个他者。我最近读《停滞的帝国》,中西方相遇,中国人和英国人都用自己的标准去评判对方。
  陈:英国人要好一点,他们已经在地球上闯荡两三个世纪了。
  刘:也许我可以用卡列宁来说明我的想法,他那套为人处事之方是以不变应万变,他永远用自己那一套来裁判你,他所谓理解,就是把你纳入他早有的一套道理里面去,好像把随便哪个数字套在一个代数式里,有解无解,公式反正不会错。他可以可怜你、帮助你,但别人的存在方式对他的内心毫无触动。这样的人,即使他的外在世界扩大了,他的感觉结构,他的理解,还是老一套。这种理智上的唯我独尊,虽说不一定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观念,却照样起到压迫作用,而且这种压迫力量还不可小视。
  陈:但我们都会这样的!基于自身来评判世界才能保持自身的同一性。
  刘:当然我们都会这样!如果绝对主义是个别专制暴君的怪癖,那就只需要革命家不需要哲学家了,既然哲学从“认识你自己”开始,它就只对“我们都会”感兴趣。
  韩:真正与陌生人遭遇。
  刘:就此而言,相对主义者也是一样,没有真正遭遇他者,各自擦肩而过。要是还用《安娜》里的人物为例,奥勃朗斯基算个典型,他不把自己的原则强加给别人,甚至不认真评判他人,反过来,陌异的东西也无法击中他,震动他。大家都萍水相逢,世界就变浅了。
  陈:感得到萍水相逢,就还有点深度。
  韩:与陌生者遭遇——好多小说都以这类故事为题材。
  陈:那才有故事啊。你一天八小时上班,回家做饭吃饭看电视,有什么可写的?老实巴交的市民过得好好的,一个忘在脑后的亲戚来了,是个革命家、诗人……
  刘:第三者、土匪、妓女……
  陈:发生了碰撞,市民那种理所当然的小日子动摇了,对坚不可摧的道德原则也疑惑起来。
  韩:那些社会边缘人,读小说的时候我会同情这些人,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不愿和这种人打交道。
  刘:要是从生命的角度来理解生活,倒可以说,恰恰在与社会边缘人碰撞的时候才有生活,才有生命力迸发出来。
  陈:可惜,生物科学为了科学的目的,只从“自身复制”来理解生命,完全割掉了生命概念的核心:生机勃勃。
  刘:传统社会有同一的价值,那种社会生活在共相之下,现代社会却容忍不同价值共处一堂。传统社会更多地依赖于忠诚,而现代人必须学会更多地理解、谅解,学会与异类相处。
  陈:你这种想法杜克海姆已经表达过,他把传统社会称作“机械社会”,把现代社会称作“有机社会”,在机械社会里,有统一的价值,以宗教信仰为代表,而现代社会则是有机的,即人们生活在各种不同价值的关联网络之中。
  刘:“有机体”的提法有时也得警惕,黑格尔是有机观念的大代表,你在“有机性”里常能读得到克服异类、消化异类这种帝国主义气息。
  韩:我们好像更应当提倡融合而不是消化、克服。
  刘:我觉得融合也说太多了,没有为融合不到一起的东西留出充分的余地。
  陈:在努力融合的过程中始终保持对无法融合的他者的尊重,我想这里面的确有很现代的精神。
  刘:我们不仅要抑制克服异类的冲动,不仅要尊重异类,实际上,异类经常直接是我们欣喜的源泉。黑格尔对他者的讨论虽有深刻之处,但始终没考虑到这一层——这个人性情上似乎不太能从他者感觉到欣喜,你看他对自然美就不屑一顾。
  陈:多数生态主义主张也只讲合理开发自然,不讲自然美。可你想想要是地球上只剩下我们光秃秃的人类,哪怕我们有办法用化学方式生产出所有吃的喝的穿的,我们会快乐吗?这么多种树和草,地上有鹿和狐狸,天上有喜鹊和老鹰,人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存才叫生存。
  刘:我们不是把融合不了的东西忍受下来,而是要学会去欣赏。一种美好的品质,我深爱其美好,但很可能它并不能移植到我自己的性情上来,我乐见它活在别人身上。
  陈:就像歌德之喜爱拜伦。
  韩:不就像男人爱女人女人爱男人那样嘛?
  刘:不过,既为异类,就总是有压迫、有挑战、有疏隔之感,它在任何意义上都不能完全约分,即使我们学会了欣赏。
  陈:真正的理解里也总有不曾完全明了的东西,清明的理解连到更深的暧昧处。
  韩:这是造物主的慈悲,宇宙之中的谜团要是都如数抖在咱们面前,一时是痛快了,可以后不闷死啦?不如这样,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到河边走走,山边上坐坐,明白了一点,还剩下好多可以去想的,到秋天,到明年春天,再来领教。
  陈:好风好景,好朋友好话题,随时欢迎。
  
  陈嘉映,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海德格尔哲学概论》及译作《存在与时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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