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4期
缠绵之旅
作者:张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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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说,渺渺也就无言以对了。不过她想,洁熙成年在日本,回来的时间也不长,反而比她知道的事多,可见她是小楼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了。
临分手的时候,洁熙问渺渺:“你到底觉得蓝怎么样嘛?!我也好给你创造机会。”渺渺装假道:“什么怎么样?!”洁熙意味深长地笑了,拍拍渺渺的后背,“我知道了。”
有人说,现在的中国,最温情的地方是最市场经济的。这话一点也没错,“忆苦思甜大杂院”也好,“老三届”也好,饭店开得火火的,仔细一想均是温柔一刀,更不要说豪华旅游和激情夜总会了,哪儿哪儿不是你要温情我要钱?!渺渺以为《时代——我们》怀旧晚会是一方净土,然而她错了。
晚会挖掘到一个同龄人,女性,是外资公司驻中国的总代理,年产值上亿,真正是财大气粗。组委会煞有介事地请她出来试唱,她是颤抖型金属女高音,声调一高便气若游丝,人仿佛在寒风中打战,发出一种利器划玻璃的动静。但组委会的人像排练好了一样,交口称赞,叹为观止,认为这个独唱不上,晚会将黯然失色。
这个女人姓吴,人称吴女士,体态雍容华贵,戴一付白金边的水晶眼镜。头发梳的跟宋庆龄一样,喜欢穿黑长裙,裙裾在高跟鞋的跟部磨来荡去,像《蓝色的多瑙河》。吴女士决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参加演出,她独唱的曲目是《我爱你中国》。每个人都有看家的本事,她觉得自己唱这首歌经验丰富。
本来也没有什么,黎渺渺可以唱其它的歌。但渺渺受不了人们对她的态度,就因为吴女士同时给晚会赞助五十万元,大伙就都跑来做她的工作,好像是她影响了晚会的质量。组委会居然有人说,你要是不愿意换歌,那就别唱了,我们现在是节目多得挤不下。这是硬的,软的,就更多了,谦让一下吧,你是专业水平,唱什么歌都是专业水平,跟业余的争歌,没多大意思。
黎渺渺心想,我也没说不同意把歌让给她啊,不就一首歌嘛,又不是出国演出,就是出国演出,一次去朝鲜,一次去埃及,全团人都上上下下勤走动,生怕漏掉点什么消息,生怕自己去不成,渺渺也没像热锅上的蚂蚁,照样不动声色。渺渺挺佩服自己这点的,关键的时候沉得住气,没有什么事是特别了不起的。
可是这次她真是有点愤怒了,不就是五十万块钱吗?怎么这些人的嘴脸全都变了,什么温情、怀旧、高水准,这时全成了屁,居然假设出情况来威胁她。晚会的开幕上还设计着蔚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两个抱和平鸽的孩子……不如挂上金元宝还实事求是一些。
渺渺越想越生气了,自然板着面孔不说话,组委会对她的误会更深了。“不就是个合唱队的演员吗?架式也拉得太大,惹不了了?!”“人家说老姑娘都挺怪的,要不然剩不下。”“谁拉她来的?沈洁熙,那人就有病,晚会成她的娱乐场了,逮谁让谁来,要不节目能跟下蛋似的,越来越多。”“全是些不相干的人,环卫局、计生办,胖得跟地主婆似的,吴女士这样的,一个找不着。叫她家的日本鬼子赞助赞助,她一口咬定他没钱。”……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渺渺泪洒衣襟,决定退出演出,质本洁来还洁去,决不与市侩为伍。洁熙就一点也不生气,乐融融地劝渺渺,“人家五十万唱一首歌还不能任挑任选吗?就像你有一百万,不就办独唱音乐会了吗?还能总在合唱队里熬着?!你要是这么一走,倒显得你小气了!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渺渺心想也对,但胸中的恶气是不吐不快。
这时,蓝挺身而出了,他既不是组委会的,也不是导演组的,所以他能站出来说话特别可贵。他找到一个这类人差不多都在场的机会,他说,我们到底是怀旧还是募捐?是追忆一代人的足迹还是大伙一块陪有钱的太太唱卡拉OK?!办晚会当然需要资金,但终极目标不是赚钱吧?!如果要牺牲晚会的质量来赚钱,我们又何必用那么崇高温情的旗号,用我们心中最珍贵的东西去换取名利,这太残酷了吧?!
他的话让排练场安静了数分钟,最受感动的当然是渺渺了,她觉得他话中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而且其中并没有提到她的名字或者吴女士,避免了把一个原则问题吵成了家长里短。渺渺突然就释然了,真的,就是给她时间和机会叫她尽情倾诉,她也说不出这么让人荡气回肠的话,所以她的目光一直投向蓝。
大伙开始议论纷纷,莫衷一是,都知道蓝说这段话的起因和针对的事件。可是时代到底变了,那种登高一呼,应者如云的场面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除了直销现场会、法轮功、原始股……钱与健身或许还有这个魔力。虚化的慷慨陈词怎么可能让人长久地热血沸腾?有人心想,恐怕只有在这种时候,蓝才能重温昔日的辉煌吧。
组委会里有个瓦刀脸的中年人,同时还是舞蹈编导,有点核心人物的感觉,他很少笑,一张仿高仓健铁面风格的脸。他站起身来,没有应对蓝那番话的意思。他说,吴女士的歌一定要唱,而且也一定要唱《我爱你中国》。因为吴女士的五十万已经派了用场,用于压制光碟,光碟将随票奉送,同时晚会轰动之后,市场上很可能需要大量的光碟,要知道同龄人比起追星族只会多不会少!
他的话引起了经久不衰的掌声。
是这种态势把两颗孤独的心推到了一起。
蓝也同意洁熙的意见,渺渺不能退出演出,太抬举那伙人了,又有点小题大作,他帮渺渺找了一首歌,谷建芬的《那就是我》,渺渺一唱,蛮好。
为了表达感激之情,渺渺要请蓝吃潮州菜,蓝欣然接受,但提议到远洋宾馆的揽月阁去吃西式套餐,又清静又便宜,情调便不用谈了,去了就知道。
那个傍晚的揽月阁,一桌客人也没有,好像精心收拾停当专门等他们来似的,墨绿色的格子台布,上面放一个通体透明的方口玻璃花樽,一把鲜百合插在里面,连水中的根都是美的,青条条的翠绿,纤嫩得几乎半透明。花儿盛开,蕊子是动人的鹅黄,蜜蜜绒绒的,把女人形容成花就对了,渺渺就觉得自己是一株百合。
餐厅的一面是落地玻璃窗,窗外连着长方形的大阳台,出到阳台可以俯瞰羊城美景,是二十八层楼的高度。即便是相对而坐的吃饭,也可以观望到夜晚一盏接一盏亮起的灯光。渺渺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来了才感觉到久违,她也知道经济社会了,这一类的场所越来越多了,可她一个人,到这种地方不是凭添惆怅吗?
渺渺是一个讲感觉的人,讲到一把岁数还在讲。她今天的感觉就很好,因为心情,也因为自我调适。她没有穿套装裙,而是穿了一条从上到下系着一排扣子的牛仔连衣裙,雨过天晴色,样式简约,除了小翻领外,上身部分有两个明兜,就这样,布质十分柔软,还是她出国演出时买的呢。曾有一段时间是她的最爱,后来也不是这条裙子失宠,而是她自己渐渐不自信了,并且团里也有的人开玩笑说,黎渺渺,你穿这条裙子,后面看是想犯罪,前面看……那人不说了,渺渺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不是“往后退”就是“准备防卫”,她也懒得计较了。她今天穿这条裙子化了点淡妆,又是晚上,看上去就不觉得不和谐。
香水她用的是“毒药”,香奈尔五号太提醒人了,她希望自己暂时忘记年龄,这样她会显得自信一些。
蓝要了两个套餐,之后服务员送来两小杯杜松子酒,说是饭店送的,让人有一点小小的惊喜。这时候,陆陆续续又有些客人进来了。
喝罗宋汤的时候,他们才真正松弛下来,聊天他们还是有许多话题的。蓝其实并不怎么特别喜欢年轻的女孩,那种青苹果是专门给大款们预备下的,一方有钱,一方撒娇,哄是乐趣,发嗲是兑现的武器,谈笑间有人心甘情愿地花,有人高高兴兴地得,不是挺好嘛。蓝是没有闲钱挥霍的,他知道自己的魅力要在谈话中显现出来,而只有上了年纪的女人才能做谈话对手啊,像渺渺这样优雅的有点做作的女人,特别注重生活情趣又无人欣赏,无形中就变成了蓝尽情发挥的舞台。
蓝活得既不轻松也不快乐,调回广州,还是以前的老同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跑了一年零八个月,才算离开了梅县,调进广州市政府的名城办公室。这种单位一听就是没戏的,就是要把广州市建设成历史文化名城,但实际作用呢?规划有规划局,圈地有国土局,城市建设有城建局,保护文物有文化局……名城办是干什么的,连名城办自己的同志也说不清。
单位虽不好,但蓝还分到一套旧房,也算不幸中的万幸。离婚之后,住房归了夏卫红和儿子,他就在办公室里搭了张床,过上了单身日子。
夏卫红对他是特别的恨,这种恨已经不可能转化为争吵了,因为无论是怎样的争吵也都还含有爱的成份,夏卫红的恨是不理,偶尔也会虎视耽耽地瞪着他,有一次,他们创造了三个月不说一句话的记录,包括生活用语。夏卫红本来也是可以走上仕途的,她天生就是一付女干部的形象,但是拖了个蓝,组织上就考虑别人了。
当初要爱情不要官是她自己的选择,但随着岁月流逝,她也发现蓝并不爱她,一直以为生活是魔术,像文艺作品里展示的那样,你张开双臂打开胸襟,十年二十年的捂一块石头,它就会化作一股柔情。但在夏卫红身上这一点并没有灵验。蓝是规矩人,他也不会去寻花问柳,倒是他一生都在失意之中,也没那个心境。可他不爱她这是真的,看着她辛苦他不心疼,而且不是故意的是本能,至于夫妻生活,他早就碰都不碰她。
所有的这一切,一点一点地积淀着,夏卫红也没法向人哭诉,她的父母因为她和蓝结婚闹得跟她断绝关系。所有这一切最终都变成了仇恨。
两个人边吃边聊,不觉夜幕低垂,窗外的景色化作万家灯火。餐厅里熄了大灯,为每个桌子送来了烛台,红烛泪凝,令每个人心中升起似水柔情。这时候怎么能没有音乐呢?渺渺叫来服务员问道:“怎么这里有钢琴却没有人演奏呢?”服务员笑道,“原来是有的,但后来客人太少,我们也就不请人演奏了。”渺渺道,“你去跟经理说说,我想为这位先生唱首歌,我是交响乐团唱歌的。”
服务员去了一会儿转来,莞尔点头做了一个请的姿式,渺渺便起身随她过去了。
渺渺坐在钢琴前静默了一会儿,显出了她是专业人士的素养,紧接着,叮叮咚咚的琴声从她细长的指尖下跳出,并且在餐厅里弥漫,盘旋。她唱了一首旧歌《桑塔露琪娅》,歌声,连同她优雅的姿态一下子就把蓝迷倒了,蓝觉得渺渺实在是解风情,包括她的衣饰、体香、歌曲,回眸一笑,无不让他怦然心动。
那晚,在揽月阁的阳台上欣赏灯河夜景,渺渺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灿烂的星光把她吸引住了,她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城市被污染得没有星星了呢……真是好久好久没看过星星了……”她说着,蓝也抬起头来陪她观望,似乎是无意的,蓝把他的手臂轻轻搭在渺渺肩上,渺渺幸福得几乎昏厥过去。
给怀旧晚会制作光碟的是仟黛音像公司,艺术总监叫江之邮,那天他来看节目,派头大得不得了,首先是他自己,披肩发,又穿一身黑,挺冷峻的,其他前呼后拥的人全是奇装异服,新的人类。在中国搞艺术,人要怪起来,你是芸芸众生,那还搞什么音乐?芸芸众生看你跟平常人似的,也怀疑你的能力。
《时代——我们》决定制作光碟,许多小公司闻风而动,连国营的音像、唱片公司也来接洽,为赚钱你叫他承诺什么都行。组委会的瓦刀脸说,小公司不行,我们晚会的演员都老成牛鬼蛇神了,录像制作再不讲究一点,怎么珍藏怎么卖?!所以他宁可倒过来求最牛气的音像公司。
仟黛公司是首屈一指的大哥大地位,曾经推出的歌星已经家喻户晓,至今活跃在歌坛,他们的成绩有目共睹,同时也是仟黛的活广告,吸引着无数发明星梦的青年趋之若鹜。
江之邮虽然也是同龄人,但他一点不醉心于怀旧节目。在他看来,一头扎进这里的人无非两种,一种是现实生活中比较失意的人,他们总是希望在缅怀过去的光辉历程中找到现在已变得模糊不清的位置,是一种成人式的造梦,你以为他们想感动别人那就错了,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感动自己。另一种人是暴发户,发了财生怕别人不知道,到处显摆,做出救世主的样子,要不就是让旧时的同学、情人惊叹得目瞪口呆。百事缠身、公务繁忙又活得很充实的人怀旧只可能是偶尔,一瞬,不会没完没了,或者闹出特别大的动静。
所以,江之邮对这场怀旧晚会并没有什么创作欲望,再说他干这行不是一天两天,耳朵、眼睛都变得娇气了,声音中的瑕疵,形象中哪怕是一点点的不美,他甚至会有生理反应,立刻变得烦燥,发邪火,你让他对着一伙准老年人,他能有什么情绪。可这件事人托人求到他头上,他也实在没法推干净。
钱又赚不多,活儿还挺累。江之邮看节目的时候,从头到尾冷着脸。演出人员是尽了力了。
瓦刀脸和组委会的其他人围着他团团转。